凌雪烟“哦”了一声,兴趣转回画中,见第七个女子四十上下,穿着绛色男装,相貌平平,通身气派却是雍容大气,非比寻常。柳岩峰脱口赞道:“好个龙骑夫人!”江湖十大美人中,龙骑夫人最不美貌,却最令人尊敬。因为她一手创立的龙山派只用十年,便令八大派变成了九大派。

千千万万江湖人穷其一生,至多成为一代名侠,能够成为一代宗师的人,千百年来也不过十几人耳。

第八个女子眉如柳叶,目若秋水,脸上带着温婉秀美的笑,仿佛青天中一朵白云悠然飘落,挥手间便可涤清世间污秽,正是峨眉派玉女剑苏晗玉。第九个女子笑靥如花,平眉杏眼,与凌雪烟有六七分相似。盛千帆看看她,又看看画中女子,正待开口,凌雪烟已叱道:“看什么!这是我娘!我长得像她有什么稀奇!”

盛千帆赶忙道:“不稀奇,不稀奇。”众人笑而不语,又向画中看去。最后一个美人,是个梳着抓髻的十二三岁少女,虽然年幼,已可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灵气逼人,乃是唐门九小姐唐灵。只是这位九小姐失踪多年,唐家只以为她已不在人世。然而此刻观来,唐灵的模样却与雨孤鸿出奇相似。众人暗暗心惊,尤其是柳岩峰,但见冷无言神色不变,一时都没说话。花厅中沉默片刻,常义安道:“诸位可看出美人图的蹊跷?”

无人答话。

这画布所用白绢薄如生宣,没有绣像的地方,几乎是半透明的,实在无法藏得下什么秘密。有人提议将画浸在水里,试了一番,除了绣像的颜色更加鲜艳外,一无所获。过会儿又有人提议用火烤,一试之下,仍是无果。此后又有许许多多提议,一直折腾到掌灯时分,美人图还是美人图,一点没变。众人不肯就此将美人图毁了,异口同声将图交给常义安保管,才四下散了——将这烫手山芋放在武林城主手中,总比放在自己手中稳妥些。

冷无言待众人散了,便往后堂走来。屋檐下,杜蘅正提着药罐,将汤药倒入碗中,见他过来,施礼道:“表少爷。”冷无言示意她不要高声,亲将药碗端进房中。

房中光线阴暗,弥漫着浓浓苦味。余传辛一脸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珠,嘴角还有血迹,全靠两个枕头支撑,才勉强坐直身子。杜若坐在床边,擦去他嘴角的血,又接过汤药递给余传辛喝了,知趣地起身出去。余传辛勉力笑道:“表少爷,美人图的事解决了?”冷无言点头:“暂时无事,只是,今后他们是否齐心一致,却不是我能控制。”一顿,又道,“先生的病可好些了?”余传辛微微欠身:“多谢表少爷关心。只是我这病是好不了的,王爷和世子耗费千金,采买奇药为我续命,也不过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冷无言默然。

余传辛的病每年春秋两犯,已折磨了他二十四年。当年,宁海王爱惜他的才华,访遍江南名医,却无人能治。这样一身病自然无法为官,但宁海王怎忍心看他穷困病饿而死,于是留他客居王府,慢慢治病。余传辛感念王爷大恩,便自请陪伴世子朱灏逸读书。朱灏逸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先生有二十分尊敬,冷无言也是一样。朱灏逸主事王府后,余传辛便成了第一谋士,这次以听潮宴集聚江南官员,便是他的主意。

“余先生说哪里话,您的病只要静心调养,纵不能根除,也是无碍。只是,”冷无言停了停,“恕我直言,泄密一事,根本不可能与武林朋友有关,余先生一向深谋远虑,这次为何看走了眼?还是说,先生本是做戏?可是得罪常义安和钟良玉这样的人,未免不智。”余传辛淡淡道:“我知道,所以我旧病复发,不见钟帮主和常掌门。”他自嘲地笑笑,“有一身病也不是坏事,至少我若不想见人,便可称病不出,纵使当今皇上,也没有法子。”

冷无言一怔:“那余先生来此何为?”

余传辛道:“见表少爷一面,为世子传个口信。”冷无言心中微惊。余传辛沉疴在身,朱灏逸却命他亲来,显然此事机要无比。如今在宁海王府,如果一件事到了要余传辛去办的程度,那么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朱灏逸、余传辛和他冷无言。

他不说话,等着余传辛说。余传辛却先问道:“表少爷可知,赵王交出三卫兵马之事?”

冷无言一怔,吐了口气:“黄大人已说过了。”忽然一笑,接着道,“天下二十余位亲王,大概都要陆续交出兵马,圣上江山稳固,可喜可贺。”

余传辛眼中掠过一丝异样光芒:“不错。开国之君封王屠臣,后继之君大力削藩,自汉以降,概莫能外。”

冷无言摇头叹道:“先生这话,可是犯忌讳的。”余传辛灿然一笑,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润:“自来我说的十句话中,有八句都犯忌讳,可也不能不说。一个人自知时日无多,便无所畏惧。”他静默片刻,接着道,“京城传出消息来,圣上决定废止迁都,永驻北京,南京一切修缮工程,都已停了。”

冷无言吃了一惊。

将国都迁回南京,是先皇意愿,洪熙朝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修缮南京皇宫,又派太子辅政南直隶。谁想太子甫一登基,竟废了此议。

余传辛道:“燕王宗室兴于北方,皇上不愿南来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若真迁都,宁海王府便难做了。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冷无言不语,余传辛忽然换了一种嘲讽的语气,“只是,国都驻北,锦衣卫的人却南来了。”

冷无言双眉一挑:“奉旨监王?”

“不错。这班人为了邀功请赏,无事也要生事。是以世子让我带四句话给表少爷。第一句话,表少爷今后行走江湖,不要再动用王府的人。”冷无言点头:“我明白。今后行事,我尽量不联络江山风雨楼的暗桩。”

“第二句话,世子殿下希望表少爷说服任逍遥,献出宝藏,襄助抗倭。”

冷无言身子一震,指尖不觉动了动。

余传辛道:“我知表少爷为难,但此事若成,对抗倭大业,对江湖各派,对世子殿下,都是大有裨益。”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合欢教还不成气候,就已拖得九大派无暇奔赴沿海。表少爷,你要知道,义军是靠王爷和江湖各派的支持,才能和倭寇打上十年。若说战绩,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义军若少了各派支持,如何撑得下去?换句话说,即使任逍遥没有和九菊一刀流勾结,合欢教的所作所为却实实在在帮了倭寇的忙。世子知道表少爷和任逍遥是朋友,所以希望你能说服他,让江湖中少流些血。”

冷无言叹息一声。

殷断天何曾没有过这般苦心,任逍遥何曾没答应过!可是这一切都被梅轻清的惨死打成了泡影。“若我不能说服他,表兄要如何做?”“那便是第三句话。”余传辛道,“若表少爷不能说服任逍遥,必要时候,便须除掉他。”冷无言目光忽地凝结,语气寒意如冰:“必要时候是什么时候?”余传辛道:“任逍遥拒绝抗倭,而表少爷已得知永王宝藏所在的时候。”

“然后呢?” 余传辛道:“然后便是世子最后一句话,

将美人图毁了,令世人死了寻找永王宝藏的心。”冷无言一怔,沉默良久,忽而冷然道:“最后的结局便是,江山风雨楼将宝藏运到宁海王府,是么!”他讽道,“表兄大才!明里结交江湖各派,让他们抢夺宝藏,资助义军。暗中却拉拢任逍遥,若他肯合作,还则罢了。若他不肯合作,便除掉他,将宝藏据为己有,或充军,或用作他途。如此一来,不但江湖中人会感于宁海王府大义,全力助战,便是锦衣卫也绝难抓到王府结交江湖帮会、图谋不轨的任何把柄。” 余传辛看着冷无言,意味深长地道:“表少爷认为有何不妥?”冷无言正色道:“从权术上看,并无不妥。只不过冷某行走江湖,结交朋友,向来赤诚以待,无论为了什么,都不会欺骗朋友,更做不出杀害朋友、抢夺宝藏的事。表兄如何做,我不问,但他既知任兄是我的朋友,又来跟我说这些话,是何道理!”余传辛皱了皱眉,道:“表少爷何出此言?世子这样说,是因为他相信表少爷有九成可能说服任逍遥。”他沉默片刻,又慨然道,“每个人都有善恶两面。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抑或人之初,性本恶,都是错的。若我来说,便是人之初,性本真。一个淋漓剔透的人,给他什么,他便学会什么。任逍遥只不过生在邪派,天生便要与九大派为敌,而他未必是个恶人。

表少爷生在王府,幼承家训,注定要成为抗倭英雄,无论你自己想不想做英雄,结果都是一样。九菊一刀流生为倭寇,对沿海百姓冷酷凶残,可恨;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可敬。谁能说得清,究竟谁对谁错、谁善谁恶?”

冷无言不语。

179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4 13:49余传辛又道:“古语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所谓法、禁,不光是诸般律法,还有天道伦常。对常人来说,有这些东西约束着,他便能做一个好人,世间一切便可清清平平地运行,江山才可安安稳稳地传承。但儒和侠却与常人不同。

儒有能力创制新的秩序。侠则像利刃,既可摧毁秩序,也可护卫秩序。聪明的人用二者求利,愚钝的人却会被二者绞杀。秦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铜人,又焚书坑儒,自以为江山永固,却不过十六年光景。汉以儒家之言控天下人心,以儒驭侠,以文控武,终成赫赫之邦。其后历代,概莫能外。无论哪个王朝,文与儒都不过是工具,要为君王所用。”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中人也是世俗中人,若想出人头地,过风光日子,就要为人所用,若无人用他,与落魄书生有何分别?表少爷且想想钟良玉凭什么要亲近咱们,九大派凭什么任一个不懂武功的勇武堂堂主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品评弟子?还有军中崆峒,京城百味斋,塞外云峰山庄……”他看着冷无言的眼睛,“世子要表少爷做的事并不是害人,反而是帮他们走正途,尤其是帮任逍遥走正途。难道表少爷希望自己的朋友做一辈子通缉犯不成?”话音未落,他便大口喘气,双颊红得愈发病态,额头上全是密密汗珠。

冷无言有些不忍:“余先生,你……”余传辛抬手打断他的话道:“世子还说,他不会勉强表少爷。如果表少爷无论如何都不愿伤任逍遥性命,王府另谋他途,决不让你为难。”冷无言目光低垂,长长出了口气:“我知道表兄行事只问大义,不拘小节。先生说得对,规劝任逍遥抗倭,的确是件好事,我尽力便是。”余传辛微微颔首,不想冷无言又添了一句:“此事一了,我便去学剑,从此王府中事,与我无关。”余传辛眼中掠过一丝惊异,惊异中又带着一丝冷笑,未及说话,便躬身咳嗽起来。

180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4 13:50 十

六 愿为永夜斩烛龙江水澄明,东流不息,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梁度已调人马去封锁沿江道路,黄家村这片水域空无一人。小云浮上江面,叹了口气。她心知自己在水上斗不过长江水帮,落水后径自下沉,凭内息苦苦支撑,此刻孤身一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一艘不大不小船缓缓驶来,风中传来男人们断断续续的说笑声。

小云眼珠一转,扯下大半衣裙包起弯刀,有气无力地喊着救命。

那艘船果然向她驶来,几个掌舵汉子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上去,只看了一眼,便都愣住。

她本就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此刻长发贴身,衣不蔽体,又白又长的腿和惊慌失措的眼神,哪个男人看了都要发呆。小云却没有自鸣得意,反是迅速瞟了这些人一眼,见他们身形高大,穿着打扮虽普通,武功却不弱,不觉微微蹙眉。

用这样的人掌船,船主该是什么身份?这疑问只在脑中闪了一瞬,就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浑厚嗓音道:“出了什么事?”众人纷纷散开一条路。小云抬头,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他长脸鹰鼻,眉宇间充溢凌厉之色,只是见了小云,同样一怔,立即脱下长衫给她。小云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又不失时机地抛出一个又感激、又委屈、又害羞的眼神。韩良平若见了她这等演技,也只有叹服的份儿。

有人道:“少主,我们几个正闲聊,听见有人喊救命,就把她拉上来了,还没问话。”小云开始低低抽泣——女人若不想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哭。一个懂分寸的男人绝不会当着许多人的面,问一个衣不蔽体、泣不成声的美貌女子遇到了什么事。那男人只道:“把这位姑娘扶进屋去,换身干净衣服,再做计议。”小云偷偷地笑了。现在她穿着干净衣服,坐在舱内,好奇地打量着另一个女人。

这女人穿着黑色衣裙,颈间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丝巾,五官还算小巧精致,只是生了一对大大的兔牙,忒煞风景。

王慧儿!这女人居然是王慧儿!可又不太像。那个娇生惯养、盛气凌人的镇江神算帮千金大小姐,已瘦了许多,眼神呆滞,神情拘谨,只傻傻地重复着一句“姐姐真漂亮”,再无别的言语。小云不认得她,却认得神算帮的五彩丝巾,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你也美得很。”王慧儿甜甜笑道:“杜大哥也这样说过。他果然没骗我,果然是个好人。”小云道:“杜大哥是谁?”一面说,一面将手伸到她背后命门穴。

王慧儿毫无察觉,脸上满是单纯甜蜜的笑:“杜大哥就是杜叔恒,他是个好人,他待我很好。”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头也低了下去,“他、他待你会更好罢。” 正气堂一役,王清秋、王知秋身死,王慧儿被任逍遥骇得失心疯,神算帮弟子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有剩下。冷无言要料理申正义后事,便托杜叔恒将王慧儿送回镇江老家。杜叔恒应允,谁知王家的亲戚听说徽州变故后,早早变卖了田产房屋,到乡下躲太平去了。杜叔恒一家家去找,好话说尽,也没人愿意收留疯疯癫癫的王慧儿。杜叔恒是个倔脾气,既受了冷无言的托请,就不可能丢下王慧儿不管,一怒之下,便将她带回崆峒山,打算先把她的病治好。谁知王慧儿久久不见好转,心里口里却已只认得一个“杜大哥”,片刻也离不得他了。时间一久,各种半真半假的玩笑便传了开去。

崆峒派没有清规戒律,弟子们娶妻、纳妾、生子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若王慧儿是个普通女子,杜叔恒就算找来十个八个,也没人说什么。可惜王慧儿是神算帮的大小姐,纵然已经疯癫,但与杜叔恒这个没成家的男子朝夕相处,也实在太容易惹人遐想。杜暝幽碍于颜面,便要杜叔恒将她送回镇江。杜叔恒无法,只得遵命,却没想到会遇上小云。

小云暗道:“崆峒派是主人大敌,此番我全军覆没,主人不会轻易饶我。幸得天照大御神垂怜,给我送了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杜暝幽膝下四子,人称崆峒四杰,都是五门弟子。自从杜季恒、杜仲恒被帅旗、紫幢所杀,杜暝幽便下令全派弟子抗倭,这对九菊一刀流的影响,几可与大明水师相比。

平心而论,海盗倭寇根本无力与水师抗衡。他们之所以横行无忌这么多年,要从 说起。洪武朝时, 因倭寇及胡惟庸谋反案,严行海禁。其时日本国南北两天皇相斗正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扶持北朝天皇一统后,南朝势力便带着国之三神器流亡海外。这三神器便如华夏的传国玉玺一般,是以北朝政权总是有些心虚。足利义满为确立自己的正统地位,更为国运计,主动向大明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帝国示好,永乐元年,又称臣纳贡,得了明廷“日本帝国”的敕封,又签下《勘合贸易协定》,互通有无,一时倒也太平。然而自永乐十八年起,九菊一刀流横空出世,拥戴南朝天皇,截断日本贸易船只,势力逐步扩展。主持日本政局的第六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教上书成祖,请求水师出兵共剿。可惜明廷忙于应付北方白莲教之乱,水师精锐又大部随郑和西去,不曾理会。

当今天子宣德皇帝的第一要务是稳固内政,根绝藩王势力,连郑和之事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管这闲事。兵部窥得上意,乐得清闲。然而杜暝幽一令既出,南五省府卫和水师中的崆峒弟子不须宁海王府或冷无言游说,便主动帮助义军,着实令九菊一刀流头疼不已。小云若能杀了杜叔恒,不但无罪,反而立下奇功。

王慧儿全然不知她的恶毒心思,只憧憬着未来:“杜大哥说,我的病要回到家乡才能好,他要送我回家。我家在镇江,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忽然叹了口气,“可我已忘了镇江是什么样子。” 小云岔开话题道:“除了你的杜大哥,船上还有什么人?”王慧儿歪着头想了一下,道:“还有杜大哥的大哥。本来他是不肯来的,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是,杜伯伯说有样大事要他办,好像是要去找一个姓韩的师弟,所以他才来的。”

小云心中一沉。

杜叔恒的大哥自然就是崆峒派第一高手、勇武堂崆峒管事杜伯恒了。那个姓韩的师弟,不用说必是韩良平。想到自己才逃出芜湖,居然又要跟着他们去找见韩良平,小云恨不得一掌打死王慧儿。就在这时,舱顶突然传来刺刺啦啦的怪声。小云将窗帘撩起一望,不觉怔住。

外面不是热闹的芜湖码头,而是一处长满密林的河湾,怪声是树枝与舱顶刮擦所致。正午阳光亮而刺眼,一阵风吹过,河面上金光跳动,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小云注意到,晃动的除了金光,还有银光。

银色刀光!刀光一闪,数十个黑衣人自绿蒙蒙的树冠跃下,崆峒派猝不及防,一接触便有三个人挂了彩。然而他们身手的确矫健,刹那间短棍、双枪、短刀、飞爪、连枷、半月铲、风火扇、挎虎篮、铁琵琶、翻天印、太统法铃、风火五行轮十二种兵器扬出,二十四人将船舱护了起来。舱门吱呀一响,一个比杜叔恒略显老成的声音道:“来者可是合欢教血影卫?”

正是杜伯恒。

他盯着一个鹅蛋脸、薄嘴唇的人,冷哂道:“想不到,江湖传闻中辣手无情的血影卫,统领居然是个兔子样的单薄少年!”英少容身形的确单薄,单薄到任何人第一次见他,都很难将他放在心上。从前他讨厌这种轻视。但统御血影卫时间越长,接受的任务越多,他越体会到被别人轻视是一种优势,尤其是被敌人轻视。所以他微微一笑,道:“或许罢。”

杜伯恒道:“有话直说,无话就滚。”英少容有话,并且说得很直:“奉教主之命,找一个叫小云的女人。”杜伯恒不知小云身份,只当她得罪了任逍遥,当即冷哼道:“合欢教的敌人,便是我崆峒派的朋友。你既要害在下的朋友,就留下你的狗命。”英少容目光从崆峒弟子身上划过,道:“二十四人对三十人,也想要我的命?”杜伯恒冷笑:“二十四天魔阵,取你狗命,还嫌多了

些。” 英少容皱了皱眉。

崆峒派八门武学中,奇兵门所传皆为阵法,二十四天魔阵是奇兵门十套阵法中最厉害、最复杂的一个。英少容再狂妄,也明白不可硬拼,叹道:“杜少主打算同归于尽?” 血影卫听了这话毫无反应,他们本就随时准备赴死。崆峒弟子却有些色变。杜伯恒也知英少容不是托大,血影卫发起狠来,自己绝难占到便宜。“你什么意思?”英少容道:“区区一个小云,不值得牺牲崆峒弟子,也不值得牺牲血影卫,所以不如你我打个赌。我胜了,小云我带走。

你胜了,我的头你带走。”杜伯恒猛然大笑起来。笑声穿过树林,几乎要将枝叶震落。

他收住笑声,沉声道句“好”,身形一动,一拳向英少容胸口打来。英少容刀刃一翻,卷向拳头。谁知杜伯恒的拳头挨上刀锋,倏然没了力道。英少容一惊,见对方的拳沿着刀脊滑来,仍是打自己胸口,连忙身子一侧,堪堪避开,刀刃回转,斩向他左侧脖颈。杜伯恒回手便是一拳,嗡地一声,正中刀身。英少容虎口剧痛,丝丝血线渗了出来,想不到杜伯恒内力强于自己许多,当下提足内元,大喝一声,刀尖自左肋划向他小腹。

这一刀快如闪电,位置刁钻。杜伯恒来不及转身,却也不慌,身形一扭,下身不动,上身却完全横了出去,恰似飞天起舞。

花架门、花架拳的“盘根错节”!谁能想到,杜伯恒这般魁梧身材,居然施展得出如此妩媚的拳法。

英少容也想不到,这势在必得的一刀落了空,身形不稳。杜伯恒得缓反击,拳拳虚实难辨,已变为神拳门花拳绣腿拳。

这拳法用意不用力,打虚不打实,英少容备左右寡,备右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再加上内力本就逊于杜伯恒,二十几招下来,已落下风,只怕再有十招便要落败。一旁观战的崆峒弟子忍不住开始叫好。英少容却突然撮唇打了一声口哨。一直静立不动的三十血影卫倏然出手,二十四人攻向崆峒弟子,六人破门而入。崆峒弟子全副精神都放在杜伯恒与英少容的拼斗中,一时不防,七八人挂了彩,阵法立毁。

却听砰砰砰一阵响,船舱门窗被悉数撞破,两个血影卫伴着闷哼被丢了出来。

杜叔恒立在屋中,叱道:“无耻鼠辈!”话音未落,背后却遭了重重一击,只觉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踉跄五六步方才停下,转身便见小云用刀扼着王慧儿喉咙,冷冷道:“统统住手!”

最想住手的是英少容。

他虽然可以败,但没有哪个人希望在下属面前败。所以他立刻脱出战圈,放声笑道:“杜少主,看来这位小云姑娘并不想跟你们一起。”

小云的确不想。

英少容一来,她的身份迟早会暴露,而崆峒派绝不会放过九菊一刀流的人。所以她笑吟吟地道:“两位杜公子既已救了我一命,不妨好人做到底,让王姑娘再送我一程吧。” 说着,弯刀在王慧儿脖子上轻轻一蹭,一道血线出现。许是刀太快、伤口太浅,王慧儿毫无察觉。还在傻傻笑着。

杜叔恒却觉得自己颈间一阵冰凉,盯着小云弯刀上的绿色菊花,已明白她的身份,厉声道:“你这女贼……”小云打断道:“我是女贼,自然行事卑鄙。英统领你说是不是?”

英少容道:“不错。”

“那你还等什么呢,”小云腻声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英少容这次只有一个字:“走。”王慧儿被小云推搡几步,如梦初醒,大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和杜大哥分开,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要带我走!”小云冲她笑了笑:“妹子,这可由不得你。”又看了看杜叔恒,脸色冷极,“杜公子想必不会阻拦吧?”

杜叔恒当然不会。

眼看他们远去,杜叔恒几乎将牙根咬碎。杜伯恒拍拍他的肩,道:“三弟行事愈见冷静,可喜可贺。你也不必太担心王慧儿,她的死活,对任何人都不重要。她若真的死在任逍遥手里,你也算是甩了一个包袱。芜湖刚刚出过大事,我们行事要小心,一切先见到韩师弟再说。”

杜叔恒目光闪了一下,没有言语,心里却问着自己:“她的死活,真的对任何人都不重要,对我呢?”崆峒派这一等,便等到日影西斜。密林深处突然刀剑声大作,既急且密,似有一番恶斗。杜叔恒脱口道:“难道韩师兄被人发现了?”话音未落,当先掠了出去。杜伯恒眉头一皱,挥手吩咐道:“你们十个跟去照看。”十个崆峒弟子应声而去。

杜伯恒站在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出了密林,一条小路通往不远处的村庄。十二三个赤脚短打的渔家汉子正围拢站着,看两人打斗。这两人一个是游鸿,一个是云翠翠,一刀一剑,拼杀正厉。

游鸿的拳脚功夫全是钟良玉所授,钟家水鬼刀和长河落日拳在他手里使出,不见大气沉稳,只剩短快狠辣。偏偏昆仑派飞霜圣剑也以狠辣著称,两人拼斗起来,犹如快镰刀割庄稼,针尖对麦芒,一个侧身,兵器连格三次,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杜叔恒遥遥道:“长江水帮何时和昆仑派有了嫌隙?”他不认识云翠翠和游鸿,却认得昆仑剑法,也认得钟家水鬼刀。

游鸿却吃了一惊,脱口道:“昆仑派,这女贼分明是倭……”“寇”字还未出口,云翠翠已趁他说话的当口刺中他手臂。游鸿骂了句“他妈的”,反手一刀。云翠翠反应稍慢,嗤啦一声,裙角已被割破,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腿来。游鸿眼睛亮起三倍,不怀好意地道:“你这女贼倒是长得怪不错,做倭寇可惜了,倒不如跟着我。”杜叔恒听到“倭寇”二字,立时变了脸色,身子前扑,斗大拳头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这不是神拳门花拳绣腿,倒是夺命门夺命拳,招招拼命,式式穷极。云翠翠剑尖一挺斜刺过去,只接了两三招,心中便大呼倒霉。

她离开任逍遥后便打定主意去找姜小白。这男人现在武功不弱,最近又做了几件大事,还与冷无言、云峰山庄和幽谷清潭的人交情极好,有他庇护,当可自保无虞。一路上她已盘算好了说辞,甚至设想了三四种法子要姜小白对自己死心塌地,却遇到了火急火燎的游鸿。

游鸿奉钟良玉之命搜寻小云。他不认得小云,只知道是个穿着绿衣服的美貌女子,见了云翠翠,便喊了一声“小云”。

偏巧云翠翠本就姓云,“小云”这个称呼也不是没人叫过,见游鸿眼神不太正经,存心调笑,便应了下来,想不到游鸿立刻动了手。这场架打得实在莫名其妙,如今再加一个杜叔恒,云翠翠几乎气结。

好在游鸿不肯以多欺少,抽身圈外,咧嘴道:“这位兄弟也跟倭寇有仇?”杜叔恒冷哼一声,不答话,云翠翠却似明白了什么,大声道:“我不是倭寇,不是!”游鸿冷笑:“你不是?老子方才喊小云,是哪个娘们应的?”杜叔恒听得一怔,暗道:“怎么长江水帮和合欢教都要捉小云,这个小云到底是什么人?”心中想着,不防云翠翠一个倒踢,身子斜飞,再送上一剑,居然是飞霜圣剑中“圣山落雪”。

自宋芷颜叛出师门,飞霜圣剑便已绝传,杜叔恒虽能认出昆仑剑法,却说不出是哪一种。此刻见了这一招,已明白此女是暗夜茶花,也等于是合欢教的人。一念及此,怒火翻卷,招式突然变为花架拳,身子一扭,避过剑锋,右手扣住云翠翠脚踝,用力一摔。

云翠翠疼得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杜叔恒正待上前擒她,就见一道红光自树丛中飞出,越过人群,直奔自己手腕而来,却是一条红丝绳镖。他一错身后退三步,大声道:“这女人是合欢教的,她还有帮手。”崆峒弟子听了立刻往树丛那边围过去。游鸿大叫到:“别动手,别动手!”

说晚了。

绳镖如有灵性,轮成一圈,啪啪啪将冲上来的崆峒弟子挨个抽遍,接着一个人影跃出骂娘:“游鸿!你娘!你忒不会办事。钟良玉要你追小云,你怎么追起了她!”

181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4 13:50 她,自然是云翠翠。

如此在乎云翠翠的人,除了姜小白还有谁呢?杜叔恒盯着他,沉声道:“姜小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与杜伯恒在正气堂见过姜小白,对他印象本就不好,即使听说他在万家酒店和九华山中所为,也仍是瞧不起他。

只是,姜小白的武功进境实在令人心惊。一招击退崆峒派十个三门弟子,杜叔恒自问做不到。

姜小白挠挠头,一张嘴如爆豆子般:“小爷的意思就是不明白几位还不知道大家的身份就这么打来打去的不觉得很没意思吗!”他这句话说得极快,快得好像一大团麻绳突然塞进了自己耳朵。他吸了口气,放慢速度又道:“虽说咱们混江湖的几天不打一架就他妈的浑身不舒服,但也不用见了谁都是一副斗鸡眼、龇牙狗的样子吧?”

“扑哧”一声,云翠翠笑了起来。姜小白从未见她给过自己笑脸,也随着她嘿嘿傻笑,反将下面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杜叔恒见了他这没出息的样子,便猜到这女子是云翠翠,冷哼道:“姜少侠倒真是个用情至深的汉子。”姜小白红了脸,一叠声地道:“好说好说。”杜叔恒不再理她,与游鸿表明身份,又将合欢教劫走小云的事说了一遍。

游鸿铁青着脸,转身看看姜小白,又看看云翠翠,一语不发。

姜小白被他盯得心中发凉,试探着道:“游寨主,你,你想怎样?”游鸿不客气地一指云翠翠,道:“合欢教的人在哪里,她不会不知道吧?”说完又瞪着云翠翠,“快说,任逍遥那厮躲在哪儿!”云翠翠却只扯着姜小白的衣角,望着他,轻轻地、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大概不会信我了。”姜小白一下子矮了七八分,只觉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张嘴裂得烧饼那么大,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旁人不觉面露鄙夷,游鸿干脆一伸手,要将云翠翠拎起。姜小白却猛然一掌切在游鸿腕上,道:“游寨主,她已经说她不知道,你听不懂么!”游鸿冷冷道:“姜小白,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么?”他四下望了一圈,嘴角绽出一个惋惜的笑容,“你把这婊子当成宝贝,也不怕道上朋友笑掉大牙。”姜小白脸色一冷,旋即缓和下来,打着哈哈道:“游寨主太抬举小爷了,小爷连狮子吼也不会,更别说笑掉别人大牙的厉害功夫了,便是我师父也不会,难道游寨主会?” 这次不仅云翠翠,连长江水帮的人都笑了起来。游鸿的身子随着怒火一下蹿起,一刀向姜小白砍去,骂道:“你他娘的成心与老子作对!”姜小白哼了一声,绳镖飞出,当地击中刀身。游鸿刀尖走偏,顺势横扫。姜小白手指微曲,绳镖立刻掉头,照游鸿脑后扎去,游鸿只得撤招旁跃。谁知绳镖居然一个回弯,又奔他咽喉而去,姜小白喊道“收”,绳镖便死死扼住游鸿的脖子。

这次游鸿笑不出了,长江水帮和崆峒弟子也笑不出了。

姜小白手上加劲,道:“她说了,她不知道,你听懂没有?”游鸿被勒得脸色发青,眼泪都快流下来。杜叔恒轻咳一声,道:“姜少侠,一点误会,莫要伤了彼此和气。”他的口气渐渐转为凌厉,“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长江水帮的人堵住前路,崆峒派堵住后路,云翠翠的脚又被他捏得脱了臼,姜小白若想带她离开,想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姜小白清楚这一点,也明白很快就会有大批兵马追到,当下将云翠翠揽在背上,冷冷道:“你们让开。不然游寨主可就没命了。”游鸿的脸色由青转白,长江水帮众人只得乖乖让出一条路。杜叔恒权宜再三,终于也让开。姜小白押着游鸿走了几步,猛地丢开绳子,箭一般掠了出去。

这一掠足有四五丈,足尖再一点地,又掠出四五丈,三个起落后,已不见踪影。游鸿喘着粗气,跳脚骂道:“姜小白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保重,千万别落在老子手里!”

他骂得起劲,却不去追。

谁都没去追。当今江湖,追得上姜小白的人恐怕不多了。

姜小白越跑越快,越跑脸越红。为了女人倒打朋友一耙,这实在不光彩,也对不起他这“有身份有地位”的乞丐名头,即使游鸿跟他的交情并不深。

他狂奔一阵,停下时已汗水淋漓。原本,跑这点路对他来说就像吃豆子一样容易,可是背着云翠翠便不同了。他紧张,他心跳,他手足无措,他口干舌燥。

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覆在他额头上。姜小白感觉就像大暑天喝了冰泉水那么爽朗,弓着身子,连腿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就听云翠翠道:“你该把我放下来了罢?”她的声音甜甜的,软软的,随着一股温热的气息吹进姜小白的耳朵,吹得他耳中心中全都痒痒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云翠翠放了下来。自己则坐在一边,侧脸瞧着她,傻傻地笑着,心中忽然想起在忘忧浮偷看她的无数个夜晚来。

云翠翠嗔道:“你看什么,抢着媳妇了还是抢着宝贝了。”说着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戳。

姜小白低下头,小声道:“都是,都是。”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未与云翠翠如此近的相处过,而且只有他们两个。山风吹过,不冷不热,火红的枫叶纷纷扬扬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漫天遍野,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安静的,温柔的火海。

“我,我的脚……”云翠翠忽然道,然后低下头去。姜

小白猛醒,赶紧搓搓手上的泥,捧起她那只受伤的脚,愣了一刹,又放下,道:“那个,男女那个什么不亲的,

我,我……”云翠翠啐道:“呸,你这小流氓,不是早就偷看过人家了吗,这会儿又,又装起正经来,却又装得不像,真是假正经!”姜小白呵呵一笑,低头看时,见她的脚踝已高高肿起,摸索两三下,用力一推,“咔”地一声,脱臼的脚骨便复了位。

云翠翠疼得呻吟一声,姜小白听了,心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小萍。

他记得,小萍陪着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呻吟的。他对这个妓女没有感情,只有牵挂,对一个使自己成为男人的女人的简单牵挂。一抬头,刚好碰上云翠翠清纯无辜的眼神。

这女人就是有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一副可怜兮兮样的本事。

“我,疼。”她轻轻说着,呼吸却是粗重的。

于是姜小白给她揉,从脚踝一直揉到膝盖。他跪起身子,手在她膝盖上不断摩擦着,口中结结巴巴地道:“翠翠,翠翠……”心里忽然乱了起来,好像全身都像枫叶般燃烧起来。

云翠翠挨近道:“你,你还想要我吗,还肯要我吗?”这语气不像勾引,倒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乞求原谅。

姜小白低下头,看着她水汪汪的凤眼和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心也跟着一跳一跳,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响了一声,

只吐出一个“我”字,便将她扑倒在地。

枫叶仍在飘落,衬着青翠的衣裙,像一块投于火中的翡翠。

云翠翠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姜小白。

这神情猛地令姜小白想起第一次瞧见她的模样。

山色空濛,细雨如烟,西湖上起了一层白色的雾,她穿着一身青翠的裙子,撑着鹅黄色的伞站在船头,扶雾而来,脆生生地说“你的鱼我都买了”,接着雪白的小手伸了出来,手心托着一锭小得不能再小的碎银子。

那时姜小白饿得两眼冒金星,全身被雨浇透,冷得直打哆嗦,恍惚中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仙女把银子塞到他手里,见他傻傻地不说话,轻轻叹气,说了句“原来是个傻子”,转身走回了船舱。一缕风吹过,发丝带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等姜小白反应过来,画舫已经消失在烟水雨丝中。

他爱云翠翠那时的神情,仙女般纯粹太息的神情,即使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她这种样子。

可是,现在她的神情,居然跟那时一样姜小白忽然高兴

得想哭。

什么忘忧浮的头牌,什么暗夜茶花,什么任逍遥的女人,统统去他妈的!从现在开始云翠翠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姜小白的女人。

他开始疯狂地吻她。

云翠翠却开始抵挡他的冲撞,颤声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姜小白诧异地抬头,见她雪白的胸膛被自己脸上的灰泥蹭花,心里的欲火登时泄了大半。他悻悻坐起,把衣服盖在她身上,又随手拔了一根草在嘴里咬着,小声道:“对不起。”云翠翠飞快地穿上衣服,又扑到他怀里道:“我,我不是嫌你。”姜小白木然应了一声,云翠翠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抽泣着道,“真的不是,你要信我。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愿意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是,只是不要现在,不要在这里。别人很快会找到这里……”姜小白一惊,才想起游鸿和崆峒派的人这时肯定在漫山遍野地找他们两个。他背起云翠翠要走,却又踌躇:“我们去哪里?”云翠翠也不知道:“不如,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罢。”

姜小白应了一声,便飞奔起来。

他虽然是在逃,却开心得快要飞上了天,越跑越快,却越跑越快乐。两人在缤纷的红叶和满山遍野的秋意中穿行,荡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似乎那就是——

初恋……云翠翠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感觉自己的心正随着他的心跳动,脸上竟有些发烫,鼻子忽然酸酸的。

这感觉,她已很久没有过了。

她也和千千万万普通的女子一样,从懂事起便等着火红的嫁衣和那个心仪男子的到来。对女子来说,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比任何东西都要宝贵,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都要宝贵。

她伏在姜小白不算魁梧的背上,听着耳畔呼呼风声,眼前慢慢模糊起来。

这个男人虽然样样都达不到她的要求,可是对她是极好极好的。一个男人就算样样都好,可是对自己不好,便全都是空,她再求虚名有什么用呢?如果云翠翠曾经对姜小白有过一时半刻的真心真情,那么一定就是现在。如果现在姜小白有一笔不多不少的积蓄,那么他一定能和云翠翠退出江湖,过着种田织布生孩子的逍遥日子。

如果他们真的过上了那种日子,那么江湖中便要少一段传奇。

于是这片刻的温情立刻被无情地打碎了。

在住店的时候被打碎了。

姜小白没有钱,幸好云翠翠有。此刻她舒舒服服地坐在高高的浴桶里,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忽然觉得感情不能当饭吃,不能当热水泡,不能当房子住,人还是要有钱有势才好。

男人会变心,钱不会。就算她云翠翠有朝一日变得又老又丑,钱也不会离她而去。

她望着水中自己年轻美丽的脸庞,微微冷笑,手指一弹,倒影立刻粉碎无踪,似乎那就是——

初恋……云翠翠掏钱的那一瞬,姜小白这辈子第一次彻骨地感觉到,男人应该有些钱,哪怕只够养活一个女人,而不是自己吃饱就满足了。

“翠翠现在对我好了,可是我拿什么对她好呢?” 他恨

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云翠翠已在里间洗了一个多时辰。

姜小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女人为什么可以洗澡洗上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泡这么久也不长出鳞来。他正在胡思乱想翠翠变成龙女的样子,就听云翠翠唤道:“小白,到你了。你若是不洗干净,我就不理你了。”于是姜小白平生第一次乖乖地自己把自己洗了一遍,接着发现自己的破衣服变成了一套新衣服,破洞的草鞋变成了短靴。

衣服和靴子都很合身,姜小白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里间,心想翠翠给自己做老婆真是太好了,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他。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云翠翠正在等他:“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她的神情有几分羞怯,就像还摸不透丈夫脾气的新娘子一样,“要是有你不喜欢的菜,我再要店家

去换。”

182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4 13:50姜小白笑呵呵地坐下,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什么都喜欢吃。”拿起筷子,他便开始狼吞虎咽。他是真的有点饿了——有点饿的意思就是桌上的饭菜大概能把他喂饱。云翠翠却一筷子也没动,只笑着给他斟酒。

菜是好菜,酒是陈酿,人是美人,任谁都会醉得很快。

有些人醉了会昏睡,有些人会砸东西,有些人会大哭大笑大叫大骂。姜小白醉了,却很喜欢说话,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翠翠,你看,我答应你的,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现在的功夫怎么样?我知道还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早晚……”“帮主?不行不行,我做不来。就算,就算师父的十二个徒弟里,只剩下我和李师弟,也肯定是他不是我,何况还有大师兄三师兄九师弟他们在。”“翠翠!翠翠你别生气呀!你听我说。我不是怕他们,我是讨厌那些烦心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处置那些事儿。”“现在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再者,我要是真做帮主,哪

有时间陪你。”“哎呀,这不是没志气,这是疼你!要让我在帮主和你之间选,我肯定选你。翠翠,没你,我做什么都不开心。有了你呢,我也用不着做什么了。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我们养一群像我这样聪明的小兔崽子,再养一群像你这样漂亮的……”“对,我就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怎么了?难道你一定要一群人伺候着巴结着你你才高兴?那你做头牌的时候怎么没找个有钱人赎身?我看那个铁捕头对你很好么!莫非你还惦着任逍遥?你说,是不是?”“不是?哼!你明明到过九华山,却不肯见我,现在被他赶出来才想到我!哼!别打量小爷是傻子。告诉你,任逍遥女人太多,你争不上。小爷疼你,教你个巧宗,你去找钟良玉,他现在缺老婆。”“翠翠,翠翠,你别走你别走,我错了我混蛋我没用,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还要用你的钱,我真他妈没用!你打我吧!只要你别走,你走了我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真他妈的不知道!”“好好,我答应全答应,告诉他们美人图是假的,找任逍遥,救师父,做大侠,做帮主!”“是是,等我做了帮主,再风风光光娶你。对对,肯定比兰思思强百倍。不就是个海上生明月!不是我吹,你想吃什么,小爷就叫,叫天厨老祖,叫吃喝真人给做什么!”“别跑,让我亲一下。不行,翠翠,一下不够,一百下,一千下,一万下!”

……云翠翠睡了,又醒了,长长叹了口气,开始认真打量起姜小白来。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端详他。

姜小白长得很普通,普通到谁见了都会觉得似曾相识,但绝对说不上丑,甚至有些调皮得可爱。他蜷在被子里,像个初生的婴儿,眉头舒展,嘴角翘起,似乎梦见了天大的好事。云翠翠伸手抚着他的额头,喃喃道:“你梦见什么?梦里面很热闹么?”

话未说完,一滴泪忽然从腮边滑落。

她忽然想起从前的日子来。

那段日子可算是她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人前她是烟视媚行的青楼头牌,无数男人为她倾倒,像狗一样跪在她脚下,只求她看自己一眼,对自己笑一笑。人后她是暗夜茶花中最泼辣、最厉害、最让姐妹们羡慕的首领,师父也最为娇纵她,她简直没有一样事情不称意。

可是后来全变了,自从任逍遥来了杭州以后就变了。任逍遥虽然神气风光,却全不把她放在眼里,还逼着她去喜欢一个肮脏邋遢、武功低微、没身份没地位的小乞丐。上天既然给了她花容月貌和聪明伶俐,她就该过高人一等的生活。任逍遥凭什么这么糟蹋她!姜小白又有什么资格喜欢她!云翠翠的指尖从锁骨滑到胸前,感觉着自己柔软紧致的皮肤,暗暗道:“云翠翠,你已经二十一岁,不管你再怎么有本事,男人总是喜欢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多些。姜小白虽然不是你喜欢的男人,至少对你是没有二心的。你现在给他点甜头吃,又没亏吃。可不要将他的耐心磨没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想到这儿,她便往姜小白怀里靠了靠。

于是姜小白醒了。他的眼神有些朦胧醉意,却很温柔。他的胸膛不算宽阔坚实,却很温暖,将云翠翠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冷吗?”

云翠翠摇摇头,又将双唇在他脸颊上印了印。

银色的月光忽然洒满芜湖,天地间此起彼伏着一阵心跳。

“翠翠,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说过一百遍了。”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一遍?”

云翠翠一怔,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声音发出。

原来真正的情话是那么难以说出口,哪怕只有几个字,都像剜出自己的心一般。

可是姜小白却已说过那么多遍,每一遍都是极认真的——他竟不怕自己的心会流血么?不知为何,云翠翠忽然有些莫名恐惧,将脸埋在他胸前,听他断断续续地哼着“打杀长鸣鸡哟,弹去乌臼鸟嘿,愿得连冥不复曙呀,一年都一晓呵”,仿佛西湖濛濛的春风。

183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4 13:51 十

七 螳螂捕蝉黄雀笑然而姜小白的怀抱猛地一张:“外面有人。”话音未落,已披衣起身,将绳镖卷在腕上,向窗外张望。

他的动作轻快利索,根本不像喝醉了酒又和女人大战了一场的样子,而且竟似早有准备。云翠翠一阵头皮发麻,暗道:“他的武功究竟练到什么地步?怎么好像……”一念未绝,姜小白已回到床边。云翠翠又是一惊,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外面是谁?”姜小白满不在乎地道:“丐帮的,长江水帮的,江山风雨楼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合欢教的,谁他妈知道呢!”云翠翠一怔,看着他怡然自得的样子,疑道:“你早知道他们会来?”

姜小白点了点头。

一个小叫花背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住店,这本就足够引人注目,何况这女人还穿着绿色的衣服。如今整个芜湖城都在搜寻小云,崆峒派又亲见小云被英少容带走了,别人不找云翠翠找谁?姜小白自从进了这间客栈,就在等他们来。云翠翠看着他定定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不觉低下头去。姜小白以为她害怕,耸耸肩,摊开手,咧嘴笑道:“你放心。小爷好歹是袁帮主的亲传弟子,他们就算捉了我,又能拿我怎么样!打狗还要看主人罢?我也不是傻子,不会硬拼。你不是告诉我美人图是假的么,我拿这个换他们罢手,不再找我们的麻烦,好不好?”云翠翠叹了口气。她本想要姜小白用这个消息扬名立万,重回丐帮,自己也好有个大大的靠山。谁知他却用来换两人后半生的平安,这男人究竟是傻是精?姜小白又道:“一会儿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从后面走。

你留在这里,我没法安心。”他将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万一一个不小心,让人挟持了你,这买卖可谈不成了。”

云翠翠立刻道:“可是我也担心你,我们一起逃了不行吗?”姜小白道:“不行。”他的神情忽地凝重起来,挺了挺腰杆,“我不想和自己女人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再说,小爷的轻功又不是拿来看的。不是我吹牛,就是冷无言也休想追上我。”

云翠翠笑了笑,还未说话,就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未必。”

钟良玉的声音。

姜小白脸色一变,不想钟良玉这等高手也来了。可他也未见害怕,大步走出,反手将门带上,叉着腰,松松垮垮地

道:“小爷的面子真不小,居然劳动钟帮主大驾。”“你的面子的确不小。”钟良玉眼中有一丝冷笑。姜小白正在琢磨他是什么意思,就听笃笃笃一阵响,两个老者缓步走来,一个银发清癯,一个红面黄须。

丐帮四大长老之二,余南通、牟召华。

姜小白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向这两人出手。在他心里,抑或说在丐帮弟子心中,四大长老的地位仅仅比帮主袁池明低了那么一点点。他只能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苦着脸道:“余长老,牟长老。”牟召华冷哼一声,余南通却微微一笑:“你既已知错,便将云翠翠喊出来罢。”

姜小白一怔,脱口道:“我?我有什么错?”牟召华怒道:“臭小子!你袒护合欢教,隐瞒绿云菊刀下落,你知道多拖一刻是什么后果!”

姜小白当然知道。黄府花园的事他清楚得很。

余南通道:“小白,从前你与任逍遥结交,做了许多错事,我等纵然知道你是被人利用,也不得不重重罚你,以正帮规,塞人之口。”

姜小白“唔”了一声,不说话。

余南通接着道:“你若真喜欢云翠翠这个女子,便该劝她弃暗投明,擒拿任逍遥,你立此奇功,再迎娶云翠翠,也是本帮一大喜事。帮主栽培你多年,老夫也不愿你前程尽毁,望你三思而行。”姜小白点点头,深深一揖,道:“多谢余长老。”余牟二人见他如此,都松了口气。钟良玉也轻松不少。谁知姜小白直起身子,说的却是:“翠翠已经嫁给我,已经算是弃暗投明了。

常言道,出嫁从夫,今后长老们有话要问,找我就是。她知道的我全知道,长老问我也是一样。”他要云翠翠,就要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宣布,谁要找云翠翠麻烦,就先来找他。

“你……”牟召华上前一步,正待说话,院墙上传来一阵粗声大笑。一个声音道:“好小子!有种!那女人嫁了你,倒真是福气。”这是庞奇豪的声音。紧接着,柳岩峰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恭喜姜兄弟。”姜小白早知院墙上有人,也不惊慌,拱手道:“多谢多谢,原来今日来喝小弟喜酒的朋友真个不少。不知游寨主在哪儿?”游鸿吃了自己的亏,却不见踪影,显然是等机会捉云翠翠,所以姜小白要把游鸿诱出来。

柳岩峰道:“他等着给新娘子敬酒,你小子可要小心了。” 姜小白心头一热,道:“柳大哥的好意,小弟心

领。” 余南通忽道:“任逍遥在哪里?”

姜小白的回答就是三个字:“不知道。”牟召华将竹棒一横,呼地带出一阵风,愠道:“这时你又不知道了么!”姜小白点头:“因为翠翠也不知道。任逍遥又不是傻蛋,既然撵她走,自然不怕她给别人透消息,怎么会还待在原来的地方。”

牟召华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拖延时间!”姜小白叹了口气,心知这件事永远也说不清,索性不提:“翠翠不知道任逍遥去了哪儿,却知道美人图的秘密,我想诸位对这个更感兴趣罢?”钟良玉等人全变了脸色,院墙上的柳岩峰和庞奇豪也安静下来,目光都钉在姜小白脸上。突然咻地一声怪响,夜空中爆开一个光点,发出耀目白光,将整个院子照得明晃晃的。众人顿觉眼中一片炫目的银光,什么都看不见,眼泪已流出,耳中传来尖利的破空声,似是无数暗器射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道:“姜少侠莫慌,这些人在下替你料理。”银光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上百铁器撞击地面。姜小白管不得许多,拧身扑进屋中。眼前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喊道:“翠翠,快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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