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声停止了,菩提揭开门帘走进来,他说:“水烧开了。”
青儿没好气地说:“谁烧开了,你等老娘泡茶,你没手没脚。”菩提尴尬地嘿嘿笑着,从桌子上拿起茶壶说:“我这就去泡,我这就去泡。”突然,村道上响起了一声叫喊:“豹子把娃叼走了,豹子把娃叼走了。”我呼地站起身,两步跨出了门槛,跑到了大门外。我看到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几十步外也能够看清人影。村道上游动着几十个男人,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拿着铁锨,一个个神情严峻,纷纷问:“豹子把谁叼走了?豹子去了哪里?”有人指着村口说:“豹子刚才从这里跑过去了?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人群闹嚷嚷地追出了村口,我捏捏腰间别着的手枪,发足奔跑,很快就跑在了最前面。
跑出了两三里地,一道沟壑挡出了脚步。从沟底走上来了一群人,他们手中抬着一个孩子,孩子浑身是血,有人说:“快找大蓟给娃止血。”有人说:“大蓟不管用,快抬到郎中家。”身后的人群追过来,他们认识那群抬着孩子的人,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皮影戏散场后,几个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被豹子叼走了一个。后来,很多人去追,从豹子口中夺下了孩子。
我知道,野兽叼人,不能换口,如果换口,这个人就没救了。如果后面一直有人追,野兽没时间换口,就被迫丢下这个人,自个逃命。
如果没有人追,野兽就会从容换口,第二口咬住喉管,那这个人就没救了。
我问:“叼人的豹子呢?”
有人指着沟底说:“跑远了。”
我听豹子跑远了,就又回到村庄。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0 15:29青儿和菩提也都跑出去了,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们也刚刚回到房间里。
青儿说,这座院子是菩提家的。不久前的一天,他在西安的街头遇到了菩提,菩提就说,跟他回家吧,走江湖是年轻人的事情,现在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居乐业吧。就只是因为这句话,她一下子萌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跟着菩提回到他的家。
菩提的父母死了好几年了,这座院子就一直荒废着,他们回来后,将院子里丛生的杂草铲除了,将屋顶上破碎的瓦片换掉了,在村外偏远的沟坡开垦了几块地,此后就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这种生活很让人羡慕。
师父凌光祖曾经说过: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走江湖的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兜里没有俩钱。祖祖辈辈的江湖人留下了这样的遗训。师父凌光祖明知道有这样的遗训,却禁不住钱财的诱惑,最后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人这一生到底图的是什么?挣更多的钱吗?住更大的房子吗?坐更好的车子吗?欲望是个无底洞,只要你陷入这个无底洞里,你的欲望就永远也不会满足,你就永远都是匆匆忙忙的,你也就永远都不会幸福。
一个人,归根到底,只是想寻找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一个人只有当他平静安宁了,他才会感觉到幸福。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这种日子金不换。
我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这样的幸福?那天晚上,菩提和青儿住一间房屋,我住在另外一件房屋。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面薄薄的土墙。
我想起了当年在马戏团的日子,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我的心像被渔网缠裹着,放在烈日下暴晒。我感觉到疼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隔壁传来了说话声,我听见青儿说:“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咋就嫁给了你?”
菩提说:“我不是最好的,但我是最合适的。”
青儿说:“你他妈的就会油嘴滑舌。”
菩提说:“在马戏团的时候,我就看上你了。你没留意吗?”青儿吃吃笑了,她说:“我会留意你?你跟个地老鼠一样,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人家是推开房门走进来,你是从门槛板下面溜进来。你说哪一样能让我看上你?你到现在都还是这个德行,一点也没长高,你看人家呆狗长了多高。”
菩提说:“那你是看上呆狗了?你是看呆狗长得帅?”
青儿说:“呆狗这小子,还真没看出来,出落成了这幅模样。”
菩提又着急地问:“你是看上呆狗了?”青儿又吃吃地笑起来:“你放心,看上他我也不会跟着他走。我脑子里尽是他在马戏团的那副样子,头发乱糟糟的,鼻涕挂在嘴唇上,像条狗一样,谁都能使唤他。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接着,我又听到青儿撒娇说:“人家都把第一次给你了,你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你摆明了是不相信人家嘛。”菩提赶紧讨好说:“相信,相信,你把第一次给了我,我就对你好一辈子。”青儿又问:“你和我是不是第一次,说实话,敢说假话,老娘拗断你的脖子。”菩提表白说:“天地良心,我也是第一次。以前我从没有挨过女子的身子。”
听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
菩提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和人家小老婆干苟且之事,要不是我,人家都能把他活埋了。青儿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第一次给了高树林那个混蛋。
青儿真会表演,妓院里的人都有表演的天赋。以前我在妓院里潜伏的时候,亲眼看到妓女冒充处女的过程,他们用棉花蘸着鸽子血,塞进妓女的下身。等到妓女做完那种事情,就会有鸽子血渗出来。还有的是把鸽子血装在猪尿泡里,放进下身。猪尿泡被捅破后,鸽子血就会全部留下来。
青儿说她是第一次,菩提相信了;菩提说他也是第一次,青儿也相信了。
菩提在马戏团的时候,还很小,他肯定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
青儿也不知道菩提和人偷情,差点丢了性命。夫妻之间其实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了比知道了更好。
人这一生,不能事事都明白。如果什么事情都明白了,就活得没意义了。难得糊涂,糊涂是福。
相敬如宾不长久,吵吵闹闹一辈子。我相信菩提和青儿会生活一辈子的。没有人比青儿更适合菩提,也没有人比菩提更适合青儿。
我在菩提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我通过旁敲侧击,终于知道翠儿的死因。
翠儿是被高树林害死的。翠儿要逃走,离开马戏团,高树林就害死了她,把她埋在树林里。青儿和菩提都不知道翠儿是因为我们才要离开马戏团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和翠儿那些往事。高树林后来被枪毙了。
翠儿想过的,也只是一种平静的生活。
江湖风大浪急,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活。
三天后,听说黄河开渡了,我决定离开这座村庄。
临走前,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青儿。没有了翠儿,我把青儿当成了翠儿。我不能照顾翠儿,就一定要把青儿照顾好。
我想起了在秦岭山中听到的那个故事:一对情人相约在山洞中幽会,男人忘记了这件事,彻夜赌博。天亮后,他才突然想起来,就向着山洞狂奔而去。来到山洞,却发现女人等候了他一夜,已经被冻死了。这个男人悔恨交加,就自杀在女人身边。
我对翠儿的罪孽,永远也无法救赎了。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0 15:30要从村庄走到黄河渡口,需要穿越一座镇子。那天镇子上有集市,街巷里人流穿梭。镇口有一个说书盲艺人,手中拉着三弦,脚腕绑着竹板,又拉又唱又抖脚,咿咿呀呀的三弦声,噼里啪啦的竹板声,高亢嘹亮的说唱声,混作一团,却又丝丝入耳,像万千礼花在头顶绽放,像无数彩带在空中抖动。
我走过去聆听,居然发现说书盲艺人说的是三天前豹子叼娃的事情:
皮影戏夜晚刚唱完,大伙们忙着往回赶。
娃娃们贪玩在路边,三个娃走在最后面。
突然一声野兽吼,跳出豹子在眼前。
这只豹,脑袋大,尾巴长,立起就有一人高,叼起娃娃往前跑。
两个娃吓得大声叫,叫来了壮士后面撵。
壮士跳沟又下埝,忘记了自己赤手和空拳。
那只豹子回头看,看到壮士人影单。
放下娃娃扑上来,壮士闪身在一边。
一脚踢上豹子头,踢得豹子滚两圈。
………下面的人连声叫好。我也禁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这位壮士真是一条好汉,赤手空拳就敢和豹子搏斗。
说书盲艺人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听得入神。我看到说书盲艺人大约五十多岁,寡瘦寡瘦的一张脸,可他才能出众,出口成章,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够把三天前的事情编成评书。
我继续听下去。听到说书盲艺人说到这位壮士将豹子赶跑,救下了孩子。然后,他跟在豹子的后面,一直把豹子追到了豹穴里。第二天,他一个人拿着铁匠师傅的小叫锤,钻进豹穴里,把豹子全部敲死了。
人们把几只死豹子从豹穴里拉出来,抬着一起去县衙请功。县长要封壮士官职,可是壮士坚辞不就。人群里有人认出来,这位壮士是黄河岸边的船夫,划船载人过河的。
管不得这位壮士能够徒手打败豹子,原来是个力大无穷的船夫。
我觉得这位船夫是条好汉,一是要去结识他。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3 12:36皮影班把我当成了大院里的人,大院里的人把我当成了皮影班,我顺利走出了大院。
我赶着马车向前走了几里地,看到路边有一片树林,就把鞭子插在车辕旁边的铁桶里,对坐在车厢里的少年和壮汉说:“你们先走,我拉泡屎就赶你们。”少年和壮汉向我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脸上极尽谦恭。我跳下马车,走进了树林中。
我在树林中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的那边,这才走出来,向着南面走去。
豹子要去找总舵主,打听我的下落,他只会向南面。向南面,就是黄河。
当天下午,我走到了黄河岸边。
黄河岸上聚集了一群人,围成一圈,面朝里,屁股朝外,弯着腰,他们挡住了走向码头的唯一通道。我走过去,看到圈子里蹲着两个人,他们在地上画了方格,交叉线上放着石子和树棍。我知道这是那时候农闲时节乡里人最喜欢玩的“媳妇跳井”的游戏。石子和树棍分别表示公爹和媳妇,把谁逼到了角落,就等于跳进了井中。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码头。码头上系着一条木船,船上坐着几个人,背着包裹,一看都是赶路的人。船上没有船夫。
我坐在船上,等着船夫过来划船。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船夫上船,倒是等到那些观看媳妇跳井的人上船了。
他们坐在船头,有说有笑,对别人看也不看一眼。他们不是秦晋一代的口音,像是河南口音,但又不像,也可能他们故意说着变调的河南口音。突然,我听到一个矮壮的汉子说:“既剪镖,又带清了。”
这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是连劫财带杀人。
这条船要是划到黄河中间,这伙劫贼杀人越货,把尸首丢进黄河里,谁也不会发觉。
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我就多了一个心眼,闭着眼睛,靠着船舱,装着睡着了。
一个人问:“有没有线上的?”另外一个声音说:“都是空子。”前面一个声音问:船上有没有江湖中人?另外一个说:都是江湖以外的人。
又有一个声音说:“那个盘儿撮的,是火点。”一个声音接着说:“黄儿不少,招子放亮点。”前面一个声音说:那个长得英俊的,是有钱人。后一个声音说:腰里藏着不少金子,眼睛放亮点。
我想,他们说的肯定是我。刚才上船的时候,我看了船舱里那几个人,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没有一个顺眼的。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腰间有金子?哦,我想明白了,这些人故意占着码头通道,每一个上船的人都要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趁机试探这个人身上有没有钱。
这伙盗贼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显然在这里经营了很长时间。
我听见矮壮汉子又问:“片子,小黑驴,有没有?”一个声音说:“没有。”矮壮汉子问的是,我们这些人身上有没有带刀子和枪。
谢天谢地,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我身上带着手枪。这一路上,为了躲避搜查,我把手枪夹在腋窝下面,他们肯定摸不到。
这伙劫贼居然能够摸出来我身上有金子,怪只怪我刚才得意忘形,从他们的中间挤过去,忘记了要防备他们。
我听见矮壮汉子问:“三怪,上去看大掌柜的他们来没有?”大掌柜的就是这伙劫贼的首领。那个叫三怪的答应一声,从船上跳到了岸上。
我听到这里,暗暗心惊。这伙劫贼居然还有人没上船。我尽管身上藏着枪,但是,却没有那么多的子弹。再说,船上逼仄,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如果我被挤下水,那就更被动了。
我想:趁着没有开船,我还是上岸去吧,我犯不着走这趟浑水。
我站起身来,想要走上码头,但是,他们坐在船头上,突然发生了争吵。一个大个子莫名其妙地推了矮个子一把,矮个子立即骂骂咧咧起来。大个子扭着矮个子想要扳倒,可总是扳不倒。他们不但挡住了船头,而且趔趔趄趄地碰向我。我赶紧闪进船舱。船舱里那些空子们都钻了出来,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一对打架的人。只要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目的在于挡住去路,不让我上岸。
矮壮汉子走过来,他对着我嘿嘿笑着,露出焦黑的牙齿,从腰带上抽出旱烟锅,对我说:“小兄弟,抽一口。”
我说:“我不会。”矮壮汉子说:“男人还能不抽烟?就连毛驴后面都吊着旱烟袋。”船上那些空子们听到他这样说,一齐傻笑起来。公驴两腿中间吊着的睾丸,的确很像旱烟袋。
矮壮汉子又问:“小兄弟,我看着你面熟,在哪里见过。”我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不让我上岸。这伙劫贼在黄河中央劫财害命,到了陆地上,人多眼杂,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可是,他们挡住了船头,我上不去。
两个劫贼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也一起凑过来,他们说:“:就是的,就是的,这位小兄弟看着好面善,我们也见过。”
他们三个围城了一个半圆,把我和船头隔开了。
我看着他们,准备一拳一个,很快就把他们打落水中,然后我只需三步,就能够跨到岸上。可是,就在这时候,船老大回来了。
船老大手握船桨,威风凛凛,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小伙子。我看着船老大,差点惊呼一声,他居然是我寻找了很多天的豹子。
豹子也看到了我,但没有打声招呼,他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他知道船上有劫贼。
我真没有想到,豹子居然在黄河岸边做了船老大。
那些空子们看到船老大来了,就齐声喊着:“开船,开船。”
矮壮汉子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个朋友没有上来。”豹子坐在船头,眼睛望着岸上,黄河上空炽烈的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黧黑。他坐在那里,就像半截黑塔。那个小伙子坐在船尾,手放在船舵上,一动不动,像个木雕。
等了一会儿,空子们又在鼓噪:“快开船,快开船。”
矮壮汉子对那个刚才打架的小个子说:“上去看看,都这么长时间了,大掌柜的也不来。他不来,谁带我们进货呢?”小个子答应一声,就跳到岸上。可是,他走了没有几步,就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三怪。三怪跳上木船,我看到他神情慌乱,汗流浃背。
矮壮汉子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三怪。三怪说:“鹰爪孙来了,风紧,扯呼。”警察来了,情况危急,快点逃。
我偷眼看着豹子,豹子面无表情,他可能早就知道船上有劫贼。
矮壮汉子对豹子说:“船家,走吧,我家大掌柜的不来了。”豹子解开缆绳,抽出竹篙,顶端插入淤泥中,一使劲,木船就慢悠悠离开了码头。豹子的双手交错移动,移到了竹篙的另一端,然后将竹篙从淤泥中拔出,放在了船边。
船尾的那个小伙子摇动着船舵,木船调转了方向。豹子把船桨伸入水中,一下一下地划动着,木船慢慢地驶向河心。
黄河中央,水流浑浊,风紧浪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打得木船向下游漂去。船尾的小伙子突然唱起了《黄河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竿?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豹子接着唱道:
我晓得,天下的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竿,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木船摇摇晃晃,让人无法站稳,矮壮汉子他们双手抓着船沿,一脸惊恐。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3 14:51
发错了,前面应该是这一段——我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菩提和青儿,现在囊无分文,没钱乘船买票,我决定在黄河北岸干一票,弄到钱后,就坐船去南岸,寻找豹子叔。在船上再打听这个独入豹穴的壮士,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他。
我在小镇上踅摸着,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可是,这座河边的小镇普遍贫穷,房屋破败,没有一户像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我不忍心下手,即使下手,也捞不到多少货。
距离小镇几里地的一座山坡上,有一座破庙。我来到破庙附近,突然看到了那些唱皮影的人。唱皮影的也属于江湖中人,江湖八大门:惊、疲、飘、册、风、火、爵、要,唱皮影的属于飘门。按照江湖上的规则,江湖人不能动吃搁念的。但是,我会不会从他们哪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呢。
我慢慢走向那群唱皮影戏的,还没有到庙门口,就看见他们在交谈。我藏身在庙门前的柏树林里,听见一个留着黑色长髯的老者说:“今黑了就早点睡觉,明天要赶到垣曲县城。”
一个留着偏分头的少年问:“到垣曲县城干啥呀?”老者说:“垣曲县城最大的财东家要给儿子娶媳妇,叫我们过去唱三天。”一个穿着黑色粗布夹袄的中年汉子问道:“那我们不回华县了?”老者说:“有钱不挣,是傻子瓜子。这财东家有的是钱,家里光骡马大车就有几十挂。我年轻的时候,跟着你师祖给他们家唱过一回。
到了现在,他们的家业肯定更大了。”
少年问:“这财东家干啥营生?咋这么有钱?”老者说:“开醋坊、开油坊、开染坊,全垣曲县的人吃的穿的,都离不开他家。你说他家还能不富裕?”
皮影戏里所有人都发出啧啧的艳羡声。
老者接着说:“这财东家有钱,但毛病也多。”中年汉子说:“财东家还能没毛病?没毛病还能叫财东家?咱这些人倒是没毛病,可风餐露宿,吃的穿的都不如人。”老者呵斥道:“你净在这里胡说啥哩,咱吃这口饭,走这趟江湖,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祖宗叫过一声苦没有?祖宗都没有叫苦,你叫啥呢?”
中年汉子羞赧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一个剃了光头的人说:“大当家的,财东家都有什么毛病,你给大伙说说,免得大伙破了人家的戒,叫人弹嫌。”老者说:“财东家防外人像防贼一样,屋里有家丁,门口有岗哨,出来进去都要搜身,把人不当个人看。”我站在黄昏时分的柏树林里,看到太阳已经落下了西边的山峦,天空中飞过了一群群归巢的鸟雀。远处的道路上,有几个牵着牛,扛着犁的农夫走过,他们黑色的身影衬托在青白色的天幕中,就像一幅剪纸一样。
我谋划着怎么才能混进垣曲县这个最大的财东家,突然听到老者说:“把戏箱子整理好,今晚赶紧睡觉,天一亮就出门,中午就要赶到垣曲县。”其余的人齐声答应着。
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黎明前夕,我悄悄摸进破庙。破庙里的香火断了很久,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不见天日的霉味,和汹涌澎湃的尘土味。破庙里一片鼾声,这些唱皮影戏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像大水过后散落一地的木桩。
破庙后是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偶尔还会有湿漉漉的响鼻声传来。
借助着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看到佛龛前放着一口木箱,这就是老者口中的戏箱子。我轻轻打开箱盖,看到里面装满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幕布和皮影。佛龛旁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乐器和锣鼓家伙。
我把幕布和皮影搬出来,悄悄放在佛龛后,然后自己悄悄钻进箱子里,盖上了箱盖。
时间不长,我听到外面传来老者的声音:“起来,起来,赶快赶路。”破庙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戏箱子被抬起来,被放在了马车上,我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凌晨黯淡的天空下,行走在通往垣曲县城的骡马大道上。
从箱盖和箱身的缝隙间,我看到天色愈来愈亮,然后,有一道阳光像剑一样劈开戏箱子里的黑暗,辉煌地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知道,马车正在向着东方走去。
后来,我再看不到阳光照射进来,但是,戏箱子却变得非常闷热。
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停止了。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一个声音传进来:“哪里来的?干什么的?”老者的声音跟着响起:“黄老先生为令郎结婚之喜,华县皮影班子赶来助兴。”先前的声音又传来:“老东家给娃结婚,你们咋知道的?”老者笑着说:“黄老先生名播黄河两岸一十八个州县,这次为令郎完婚,一十八个州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黄老先生也派人邀请我们来表演。”
先前那个声音很得意地笑了,他说:“如此说来,那就请进。”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马车有了轻微的颤动,车轱辘和地面也碾压出了坚硬而节奏分明的声音,我明白,马车驶进了黄老先生家铺着花砖的大院里了。
然后,马车停住了,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招呼皮影戏团去吃饭,老者说:“东西先放在这里,吃完饭再收拾吧。”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渐离渐远,接着,四周变得异常寂静。我从箱子缝隙向外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就悄悄打开箱盖,钻了出来。
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院子,地上铺着方砖,砖缝间长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和一丛丛的野菊花。墙角有两间房屋,屋瓦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一只壁虎爬过苔藓,爬到了屋檐前,对着我探头探脑一番,然后飞快地消失在瓦楞间。
我走进一间房屋,看到墙角有几根烧焦的木炭,可能是孩子玩火后留下的。我捡起一根木炭,在一块方砖上写下“皮影在破庙佛龛后”,然后把方砖放在戏箱子里。
这时是吃饭时间,院墙内外寂无一人。我爬上院墙,看到有一座院子里摆放着花盆,但是院门挂着一把铁锁。我进入了这座院落,打开房门,伸手从柜子里找到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些金银首饰和一沓钱。我随手拿了几个金首饰,再拿了几张纸币,就离开了这座院子。
这座院子前有一棵浓密的梧桐树。我藏身在梧桐树上,梧桐树宽大的叶片遮住了我,没有人会发现我藏在这上面。
时间不长,我看到皮影戏那些人从树下走过去了,他们幸福地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用指甲剔着牙。他们来到了那座放着车子的院落,打开戏箱子,准备提前排练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傻眼了。
我看看左右无人,就飞快地从梧桐树上溜下来,也走进了这座院子。
他们听到脚步声,一齐呆若木鸡地望着我,脸上是惊讶不已的神情。
我问:“怎么了?怎么了?”
老者说:“奇怪了,皮影不见了,箱子里只有一块砖头。”我故意拿起砖头一看,然后对着他们吼道:“老东家给儿子完婚,请来你们,你们竟然连皮影都没带。”我指着少年和壮汉,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回去取。”老者对我尴尬地陪着笑脸,然后又对少年和壮汉说:“快点,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回去取?”我对老者说:“老东家不放心你们,让我过来查看。现在这样了,我就跟着你们去一趟,赶快把皮影取回来。”我坐在车辕上,啪地一声抽响了辫梢,马车轻快地驶向大门,后面跟着少年和壮汉。
来到大门口,家丁问明情况,看到还有几个人留在院子里,就把我们放行了。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9 20:06
好几天在外地,没法更新,没有电脑。今天夜晚开始更新。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9 20:10今天新买了余华最新出版的《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余华是我喜欢的仅有的几个大陆作家之一。读完后,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阅读感受。
喜欢余华,是因为他是中国敢于如实反映现实的少有的几个作家之一。
这样的作家,值得我们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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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9 20:11余华在台湾出版了一本书,里面列举了中国大陆人的十大恨,其中有一个是:
冤屈无处伸张。
这样伟大的好作家,我们一定要支持他。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9 21:51我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船舷边跳下来,跳入了齐膝深的污浊的河水中。矮壮汉子看到身后有人追来,跑得更快了。他连滚带爬跑到了河滩上,濡湿的河滩上留下他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继续追赶。
矮壮汉子跑了几十丈,看到身后只有我一个人追来,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狞笑着说:“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爷爷今天就送你到阴曹地府。”矮壮汉子挥着长刀向我扑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极度自信的笑容。
我蹲下身去,双手抓着地上的淤泥,等到矮壮汉子扑倒我的跟前时,我突然站起来,抡起手臂,把黄泥甩向矮壮汉子的面门。矮壮汉子的两只眼睛都糊满了粘稠的黄泥,他停住了脚步,也垂下了刀尖,我突然跳起来,一拳击打在矮壮汉子的眼睛上。我的拳头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黄泥的湿润和他眼珠的柔软。
矮壮汉子倒了下去,我看到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慢慢洇出,把眼角的泥巴染红了。他很不满地嘟囔说:“你怎么不按江湖规矩来?”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上,鲜血喷薄而出,我说:“江湖规矩是老子定的,第一招,糊眼睛;第二招,砸眼睛。你服不服?”
矮壮汉子哭着说:“我服了,我服了,我真他妈的看走眼了。”
我戏谑地说:“你他妈的既然看走眼,还要招子干什么用?”矮壮汉子摸索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哭喊道:“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这对招子给你,留条小命吧。”我向着豹子走去,豹子已经把剩下的三名劫贼解决了。那些劫贼都被沉重的铁锚击中,他们躺在河水中,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连声呻唤。船上的人都来到了岸边,他们连声称赞豹子。老鼠胡须喊道:“啊呀呀,我冤枉了船家你啊,甭见怪,甭见怪啊。”豹子看到我走过来,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他把我抱在怀里,我能够感觉到他两条臂膊的力量,像铁箍一样有力。他问道:“呆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围观的人突然一齐指着远方笑起来,我和豹子都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到矮壮汉子跌跌撞撞地走入了河水中,河水快要淹没胸口的时候,又急急忙忙地向回走。他一个趔趄,倒在了河水中。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被河水淹死的时候,他又湿漉漉地爬起来,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像头拉磨的毛驴一样,在原地打转。他已经瞎了。
老鼠胡须跑过来,他异常热情地对我们说:“今天要不是你们两位好汉,我们都被抢劫了,大家决定,去码头上请你们两个吃一顿。”我想把这伙人赶紧打发走,要和豹子好好聊一聊,我说:“不用了。”
豹子也摆摆手说:“不用了。”老鼠胡须回头对着那群人喊道:“好汉不吃请,怎么办?”那些人闹嚷嚷地走过来,一齐说着请我们吃饭的话。看到盛情难却,豹子就说:“那好吧,我们走吧。”豹子系好木船,然后和我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那群人簇拥着我们,大家欢声笑语。我看到和豹子说话不方便,干脆缄默不语。
我们刚刚走到码头,就看到码头一座土台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瞎子,他用耳朵捕捉着我们的脚步声,形同木雕的脸上神情专注。
我们从瞎子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回头,因为一个瞎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突然,身后传来了喊叫声:“猪八怪,猪八怪。”老鼠胡须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回过头去,他问:“你是谁?你喊我干什么?”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29 21:51坐在动荡的木船上,我看着豹子,心潮澎湃。豹子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最崇拜的一个人,尽管他已逾中年,但他的身上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会有的成熟和平稳,也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有的沧桑和坚韧。在我还是少年时代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豹子,我觉得他就像天神一样;现在,我步入青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坎坷,再次看到他,感觉到他依然形同天神。在豹子身上,我才知道了,有的男人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是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流逝的,他们英气逼人,即使满头白发和密密的皱纹,也不能掩盖他们魅力四射。
我心中激情澎湃,想要上去和豹子相认,想要诉说我们分别后的生活,可是,那几个劫贼严密盯防着我和船上的每一个人,我只能极力压抑着心中如火山般的激情,面无表情地坐在船上,看着河面上黄色的漩涡铺天而来,又盖地而去。空中,有几只鸟长声嘶鸣,惊慌远遁。
由于黄河水流汹涌,木船没有在对岸的码头靠岸,而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几里远的一处荒滩上。这里荒无人烟,几十丈远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树林阴森恐怖,不时传来乌鸦干瘪而空洞的叫声,很像远古的幽暗传说。
船舱里一位留着老鼠胡须的中年人看着豹子,不满地问:“船家,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图财害命了?”
豹子一言不发。他从船头上站起来。
老鼠胡须回头对大家说:“大家要小心了,船家带大家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企图的。”豹子依旧一言不发,他跳下木船,手中拉着缆绳,跳入了齐膝深的浑浊的河水中,绳子的一头,连接着铁锚。铁锚乌黑狰狞,张牙舞爪,看起来就觉得沉重而畏惧。
劫贼们看到一路摇晃的木船终于靠岸了,他们一齐从身上抽出了长刀,雪亮的刀片熠熠闪光。矮壮汉子对着我喊道:“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给老子掏出来,掏净了再上岸去。”
我看着矮壮汉子,手臂伸到了衣服下。
矮壮汉子又对着船上的人喊道:“一个一个来,谁敢欺骗老子,老子一刀剁翻了,丢到河水里喂王八。”老鼠胡须突然大喊大叫:“船家,你把我们害苦了,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一名劫贼举起刀,对着老鼠胡须喊道:“妈的,想死了得是?快点把值钱东西留下来。”老鼠胡须畏畏缩缩地取出了褡裢,从里面取出了几个大洋,叮叮当当地交到了那名劫贼手中。然后,他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船舱里的人,悄声嘟囔着说:“船家,你把我害苦了;船家,你把我害苦了。”
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跳到了岸上。
矮壮汉子用刀尖指着我,喊道:“你的?他妈的快点。”我把手指伸到了腋下,准备拿出手枪。突然,我感到一阵劲风从脑后袭过来,一条粗大的绳索像巨蛇一样从我的头顶上掠过,绳索的那头连接着铁锚,矮壮汉子看着铁锚,赶紧趴在了船舱上,铁锚也从他的头顶上掠过,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劫贼的身上。
那名劫贼被沉重的铁锚击落在水中,他手中的长刀仓啷啷落在了船板上。
矮壮汉子爬在船板上,他催促着船上的劫贼:“快点上,剁了这个船家。”劫贼们大声呐喊着,举起刀向着豹子奔去。豹子挥舞着绳索,举重若轻,谁冲在最前面,谁就会被铁锚击中。沉重的铁锚击打在劫贼的身上,砰然有声,劫贼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跌落水中。
矮壮汉子看到船上再剩下了三名劫贼,他催促他们:“妈的,快点上,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怕个卵子。”那三个劫贼抖抖索索地跳下船,弯着膝盖向着岸边走去。矮壮汉子拎着长刀,从船舷边跳入水中,踩着齐膝深的河水,艰难地向豹子的一边跑去。
豹子抡起长绳,想要勾住矮壮汉子,可是绳索不够长,矮壮汉子逃脱了。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30 19:04隆重推荐余华的《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
从昨天到今天,我除过吃饭,其余时间都在看余华的这两本书。
很长时间里,没有哪本书能够让我一口气读完。
读完这两本书,我感觉当作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尽管他贫穷,尽管他不被人关注,但是他能够让我们在阅读他的作品中,美好地活着。作家确实是一种神圣的职业,这种神圣可以绵延一生。
余华是我喜欢的少数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他的语言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我只要阅读他的一行文字,就深深地陷进去,不到读完最后一页,就不能罢休。
读了余华,你会觉得当今那些所谓的畅销书作家,和他的差距,相当于广州到北京的距离。
顺便,我再厚着脸皮推荐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兄弟》。
我的店铺里都有余华这些作品,但是长期无人问津,让我感觉很伤感。这么好的作家,这么好的书籍,绝对不应该受人冷落。
如果你想要展开一次幸福的阅读旅程,就请阅读余华的书。他是中国当代硕果仅存的伟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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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30 19:07
{SIMAGE}http%3A%2F%2Fimg3.laibafile.cn%2Fp%2Fm%2F212217531.jpg{EIMAGE}在淘宝网的店铺中搜索“李幺傻”,就是我的店,店主 meida1113,
有余华上述作品。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30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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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4-30 19:09
余华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也是敢于说真话的作家,
这样的作家,理应受到尊敬。
你不读他的书,还能读谁的书?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5-01 00:14瞎子一句话不说,跳下土台,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老鼠胡须。
瞎子极为消瘦。瘦骨嶙峋,看起来就像一副骷髅一样,就连脸颊上都没有肉。眼眶上的骨头向前努着,看起来极为吓人。老鼠胡须看到瞎子这幅模样,意识到不妙,想要躲避,已经晚了。瞎子扑上去。就像饿鹰扑兔一样,他一下子抱着了老鼠胡须的肩膀。老鼠胡须发出了异常痛楚的哭喊,声音就像被绑住了的年猪发出来的。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瞎子的嘴巴离开了老鼠胡须的脖子,他满嘴都是鲜血,他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老鼠胡须的肉块,然后又咬向老鼠胡须的脖子。老鼠胡须叫唤的声音都破裂了,他徒劳无益地挣扎着,仿佛一条被拉进渔网的鱼。
瞎子恶狠狠地咬着老鼠胡须,他咬一口,就向地上唾一口,满地都是老鼠胡须的肉块。老鼠胡须突然停住了哭喊,他脖子上的血液喷起了一丈多高。瞎子放开了双手,老鼠胡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瞎子跪在地上,连连作揖,他干瘪的脸剧烈搐动着,我听见他用沙哑的喉咙喊道:“爹,娘,孩儿替你们报了血海深仇。这就来找你们了。”谁也没有想到,瞎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突然捅向自己的心窝,我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我想要出手阻拦,可是相隔太远,已经来不及了。突然,一颗石子飞向瞎子,石子碰在了瞎子手中的刀片,刀子仓啷一声落在了一丈开外。
石子是豹子丢出去的。
瞎子愣了愣,然后在地上摸索着刀子,我赶快跑过去,一脚把刀子踢到了更远的地方。瞎子摸不到刀子,突然长声哀嚎:“爹,娘,孩儿想要死咋都这么难?”他两坨丑陋的肌肉扭结的眼眶里,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豹子走上前来,他对瞎子说:“兄弟,起来喝酒去。”瞎子停止了哭泣,他抬起骨头一样的眼睛问:“是谁?是谁喊我兄弟?”
豹子说:“和你一样遭遇的人。”瞎子爬起来,他准确地走向豹子,双手紧紧地握着豹子的手,他问:“是你打落了我的刀子。”
豹子沉静地说:“是的。”
瞎子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咋不让我去死?”豹子说:“死还不容易?我要像你,都死了几十次几百次了。我偏不死,我偏要活着,我倒要看看,人活着能够艰难到什么程度。”瞎子想了想,突然抱住豹子说:“哥,兄弟听你的,看活着到底能艰难到什么程度。”老鼠胡须死了,同船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逃散。码头上的人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纷纷跑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5-01 00:15看到刚才的情景,我明白瞎子肯定遭受了极大的屈辱,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他和老鼠胡须肯定有血海深仇,要不然,不会一见面就扑上去咬死他。我担心那些赶来看热闹的人会对瞎子不利,我拉起瞎子,在他耳边说:“兄弟带你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瞎子的耳轮像蝉翼一样抖动着,他顺从地让我拉着他,向着远处快步走去。
树林边有一家饭馆,饭馆门口挑着一面杏黄色的酒旗,酒旗在风中呼啦啦飘舞,我和豹子、瞎子走进了饭馆里。
我们一走进饭馆,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的小二就喜滋滋地迎上来。
等他来到跟前后,突然脸露鄙夷之色,说道:“老瞎子,你今个咋有钱进馆子了?”瞎子看不到小二脸上的鄙夷之色,他恭恭敬敬地说:“今天遇到两个老爷,都是大好人,要请我喝酒。”小二的眼睛在我和豹子的脸上和身上转了两转,看到我们风尘仆仆,衣衫简陋,就傲慢地说道:“先交钱,后端饭,你们有钱没有?”豹子笑笑没说话,我没好气地说:“你小子真是狗眼看人低,还敢问爷爷有没有钱吃饭,爷爷让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元宝,重重地顿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小二的脸上立即笑成了一朵花,他对着我连连鞠躬,说道:“三位爷,想吃什么,只管说,小的伺候好三位爷。”
豹子说:“先切三斤牛肉,端一坛好酒。”小二满脸都是谦恭的笑容,他说:“三位爷稍等,小的这就去了。”小二离开后,我们选择窗口的饭桌落座。从这里,可以看到污浊的黄河水滚滚而过,上面旋转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漂浮着从上流漂来的枯枝败叶。
豹子问瞎子:“兄弟遇到过什么难缠事情,如果不把我们二位当外人,直说无妨。”瞎子端坐着,像一口古钟,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铁锈一样的肃穆。
他端坐了半晌,高高凸起的喉结剧烈抖动着,然后声音颤抖地说:“我以前是一个少爷……”听到瞎子这么说,我突然感到他距离我好近好近,我们都有相同的出身,都流落到了江湖,遭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坎坷。
瞎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小二提着一坛酒上来了,依旧笑容可掬。
他把酒坛放在木桌上,把三个粗瓷碗一字排开,正要给碗里倒酒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坐在饭馆里的所有人都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笑了。有的笑得前后摇晃,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掩着嘴巴,肩膀却在抖动着。
瞎子一脸正经地端坐着,豹子不明就里,他不明白那些人在笑什么。我竭力压抑着几乎要夺腔而出的狂笑,我知道那些人在笑什么。
小二给第一只粗瓷碗里倒满了酒,然后疑惑地望着那些开怀大笑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那些人看到小二在看他们,想要忍住笑声,可是忍不住,赶紧低下头去。
小二不满地回过头来,嘴里嘟囔着:“笑屁哩,大惊小怪。”小二倒满了三碗酒后,就转身离开了。豹子望着小二的背影,突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二的裤裆被划破了,露出了光光的屁股。小二转过身来,很严厉地扫视了饭馆里所有人一眼,然后异常严肃地说:“笑屁哩,有啥好笑的,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两个人笑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5-01 00:16没有人知道,这是我做的手脚。刚才小二出言不逊,我就略施手脚,用康熙黄划开了他的裤裆。
小二跑进后厨忙碌去了,饭馆里的笑声才渐渐平息。豹子端起一碗酒,对着我和瞎子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能够相遇的,都是缘分,先干了这一杯。”
我和瞎子都说:“干”,然后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对瞎子说:“我和你出身一样,小时候被江湖老渣贩卖了,二十年都没有回家。前些日子回家,所幸爹娘都在。”瞎子说:“我的命比你要苦百倍,世间再没有比我更苦的命。我十二岁那一年,跟着爹娘坐船从黄河东岸到西岸,爹娘是做生意的,船上装满了洋布。我们雇请了一艘船,没想到那艘船是贼船。”
我听说贼船,立即赶到大事不妙。
瞎子接着说:“那天,船行到了河中间,那些船夫立即变回了土匪,两个土匪手起刀落,就把我爹娘砍倒了,然后把他们的尸首推到了黄河水里。那个砍倒了我爹的土匪,想要继续砍倒我的时候,一个头领模样的土匪说:猪八怪,今天杀人够多了,留这个小崽子一条狗命吧。猪八怪说:这小崽子看清了我们的脸,留不得。头领模样的土匪说:看了你的脸,你就不会想个办法。猪八怪说:我懂了。”
我知道猪八怪要干什么。
瞎子咬紧牙关,干瘪的腮帮子剧烈抖动着,他说:“猪八怪一脚踢倒我,然后用脚踩着我的脸,用刀尖剜掉了我的两只眼睛。那时候,我疼痛钻心,但是我没有哭喊。我不能再仇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胆怯。
等船划到了黄河对岸一处隐秘的地方时,那伙土匪就把我仍在岸上,划船走了。”
豹子说:“这伙劫贼真是丧尽天良。”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5-02 09:57一个人影在饭馆门口向里张望,看起来鬼鬼祟祟,他与我的目光一碰后,就立即从饭馆门口消失了。当时,尽管我觉得他似曾相识,但我没有在意,饭馆门口人来人往,我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人。
瞎子端起瓷碗,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水像石头一样,咕咚一声掉下了喉咙。石头砸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瞎子接着说:“我躺在岸边,什么也看不到。天上落了大雨,我想,就这样死了吧,爹娘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可是我没有死,老天爷没有收走我,他要留下我给爹娘报仇。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停了,我奄奄一息,我的命只有一条细线连着。来了一群人,他们围着我说话,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背走了,背到了庙宇里。庙宇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熬了一锅中草药,慢慢地救活了我。”
我说:“这个老和尚真是好人,他在那里?”瞎子说:“老和尚死了,老和尚在我来后几年,就老死了。庙宇里只剩下一个瞎子,也就慢慢破败了,没有香火了。我一心只记得给爹娘报仇,就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又来到黄河渡口。我记住了那伙劫贼中有一个人叫猪八怪,所以,我只要见到人就问:‘猪八怪来没来?’可惜啊,我一直问了二十年,二十年来都没有猪八怪的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原来这伙劫贼,整整二十年都没有再来黄河岸边。
难道他们二十年后第一次来黄河岸边,就遇到了我们?难道老鼠胡须和这伙劫贼也是一伙的?二十年后,他们为什么要再来黄河码头?他们肯定不是奔着我来的,我身上的这点金银不值得他们下手,他们不是奔着我,又是奔着谁来的?
我问:“这二十年,这伙劫贼去了哪里?”瞎子说:“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也一直没有等到他们。找不到猪八怪,我就问行人,猪八怪去了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的码头等了二十年,和很多人熟悉了,包括来往黄河两岸的船夫,大家都把我当成了疯子,他们远远看着我,有人喊瞎子又来了,有人喊疯子又来了。我都以为等不下去了,以为再也找不到猪八怪了,没想到老天爷开眼了,让我今天报了血海深仇。”我被瞎子的故事深深感染,我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瘦骨嶙峋的瞎子,觉得他异常强悍,人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比他的生命更顽强,比他的意志更坚定。他看起来孱弱不堪,实际上强大无比。
我端起瓷碗说:“大哥,小弟敬你一碗。”瞎子感激地站起来说:“我在这里二十年,从没有一个人请我喝酒吃饭,没有人看得起一个瞎子,只有你们看得起我。我是已经死了的人,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后,瞎子这条烂命就是你们的,水里火里,只要需要,瞎子就跳进去,绝无二话。”豹子也端起瓷碗,说道:“干了这一杯,我们以后就是生死之交。
你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也是你的命。”瞎子感慨地说:“瞎子流落江湖二十年,第一次遇到了可以生死相托的人,干!”
三只粗瓷酒碗碰在一起,三人一饮而尽。
瞎子说:“痛快。”
豹子说:“痛快。”
我也说:“痛快。”小二从后厨端来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三碗油泼面。小二走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把木盘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我看着他,看到他面露羞赧之色,再也没有刚才飞扬跋扈的神情了。
小二把油泼面放在了桌子上后,提着木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看看他的背影,他已经换了一条裤子。饭馆里吃饭的人,看着小二新换的裤子,又都笑了。原来这条裤子又肥又大,裤裆里都能放进去一只小猪娃,显然不是他的裤子。
我从小二的身后拉回视线,问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做了船夫?”豹子说:“那天,我和你师父虎爪、三师叔、燕子去攻打日本人的碉堡,因为日本人并屯联村,想要困死我们,我们无法生活,就不得不攻打他们。那次战斗中,你师父虎爪、燕子、三师叔都牺牲了。”
我说:“不,三师叔还活着。”
豹子惊讶地问:“你三师叔还活着?”
我说:“是的,我这次就是和三师叔一起过来找你们的。”
豹子说:“你三师叔现在在哪里?”我说:“他已经厌倦了江湖纷争,看破世间红尘,在县衙做了一名看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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