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胡子大喊一声:“解开麻袋。”我冲上去,爬在麻袋上。一个当兵的举起枪托砸向我。豹子飞身过来,用手掌挡住了他的枪托。另外几名当兵的一齐扑向豹子,豹子左挡右击,当兵的倒下了一片。
然而,更多当兵的上来了,他们扑向豹子和我。光头大喊一声:“都不要动,我有话说。”丽玛从麻袋里钻出来,所有人看到突然出现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全都看着他,全都停止了打斗和喧哗。
丽玛藏在了镖师群里,满脸胡子高声叫道:“爷们要去打红匪,这个女人和骆驼全部征用了。”
光头说:“官爷,这个确实征不得。”满脸胡子蛮横地说:“什么征不得?天王老子的东西,老子也征得。”光头说:“官爷,这些骆驼和这个女人,都是我们大门槛的。大门槛的东西,谁敢动它?”
满脸胡子说:“什么大门槛小门槛?全部拉走。”光头说:“我家大门槛和马主席是拜过帖子的,有割命的交情。”
满脸胡子一下子软了,他的口气温和地问道:“你说的是谁?”
光头说:“我家大门槛是大个子。”
满脸胡子问:“哪个大个子?”
光头说:“我家大门槛姓冯,叫玉祥。”满脸胡子在马上拱着手说:“既然这样,为何不早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走吧。”
当兵的闪开一条路,我们慢慢走过去了。
大门槛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就是镖局的后台。开镖局的,不能没有后台;就像今天开妓院的,不能没有后台一样。镖局的后台都很硬,比如,清末北京的几家镖局,后台分别是李鸿章、左宗棠等人,到了民国,镖局的后台就换成了段祺瑞、冯国璋、曹锟、冯玉祥、张作霖等人。镖局有着巨大的利润。客人托付镖局走镖,要给镖局最少百分之一的手续费。镖局每次走镖,都要赚一大笔钱。这么好的生意,怎么会轮得上寻常百姓做?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33这支军队人数真多,足有上千人,他们都骑着马,挎着刀,看起来非常骄横。
看着这支军队走远了,我悄悄问豹子:“他们说要去打红匪,红匪是什么?”
豹子说:“不知道,可能是土匪响马吧。”既然是土匪响马,为什么又叫做红匪,而不叫黑匪黄匪?红匪这个名字起得真怪。
我紧跑几步,问光头:“红匪是什么?”光头走南闯北,在西部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年,每次都要穿过陕北,他说:“我听说有一股土匪到了陕北,人们都传说他们红头发红舌头,可能红匪指的就是他们。这支土匪人很多,居然都打到宁夏了。”
我问:“你说的冯玉祥是谁?马主席是谁?”光头说:“冯玉祥是军队里的大官,手下有几十万人,几十杆枪,他在北方跺一脚,地皮都要抖一下。马主席叫马鸿逵,是宁夏省主席。
两个人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我又好奇地问:“冯玉祥真是镖局的大门槛?”
光头扭着脖子说:“可不是咋的?”
我继续问::“你见到冯玉祥?”光头说:“我没见过,只知道他是大个子,江湖人都称他大个子,他早些年也是响马出身的。人家那么大的官,我们平头百姓怎么能够见到?”我小时候见过我们村的保长,向村人征皇粮,征到粮食后,就往自己家搬几麻袋。而冯玉祥这么大的官,插手镖局的生意,他要的不是几麻袋粮食,而是真金白银。可见,官越大,贪污越多,越不干净。
我们继续向前走,地上的石头越来越小,沙子越来越多,戈壁走完了,我们慢慢进入了沙漠。
从张家口出发,我们一路向西,越向西走,越发荒凉,从张家口到定边,一路波澜不惊,没有风险;而从定边到这里,一路风波不断,但都是有惊无险。我想,走镖听起来危险,其实也不过如此。即使遇到危险,只要把大门槛搬出来,连军队都要给面子,更何况那些小毛贼。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了一座小桥边。
小桥是用木头搭成的,小桥下是河床,河床已经干涸,露出了粼粼的砂石。能够在这里搭建一座木头小桥,可以想见当年这里应该有人居住,桥下面就是碧波荡漾的河水。只是后来因为沙漠的侵扰扩张,河水干涸,人群才不得不搬迁。
河床很深,两边的河岸又很陡,可以想到这条已经干枯的河流,当年一定水流很大。
我们来到了小桥边,照例高声喊着:“合吾”,我们的声音在干枯的沙漠中回荡,没有回应。
小个子牵着骆驼,当先走上小桥,后面跟着同样牵着骆驼的小眼睛。他们相距有十几米。
小个子走到小桥中间,突然,脚下发出一声脆响,木板断了。小个子连人带骆驼都掉落下去,他的头重重摔在河床的石头上,一道鲜血喷出了一米多高,然后跌落下来,在他的身边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瓣。
小眼睛发一声喊,急忙牵着骆驼走回来。在他和骆驼的脚下,木板发出嘎嘎的声响。小眼睛刚刚逃回来,身后的木板也掉落在河床。
光头一看,就明白小桥被人做了手脚,骆驼一踏上去,就会陷落。
光头环顾四周,高声喊叫:“道上的朋友,请现身。”
光头喊了一声,四周没有动静。
光头又喊了一声:“道上的朋友,请现身。”
四周还是没有动静。
在小桥做手脚,不可能周围没有埋伏,光头再次大喊一声:“道上的朋友,请现身。”身后传来了一声干瘪的笑声,接着,一个高亢而干燥的声音喊道:“来了。”我回头一看,看到沙丘后走出了二十几个人,他们拿着大刀长枪,骑着高头大马。而马上乘坐的,还有两个女人。
这些人一出现,花面狸就认出来了,他悄悄告诉光头:“那天冲进盐池院子里,想要劫镖的,就是这伙人,但没有这么多。”我想,没有这么多,可能这些人中还有盐池耍腥的,可能盐池耍腥的和响马商量好了,劫了镖银,双方对半分。
光头听到花面狸这样说,他立即明白了,在小桥上做手脚的,就是这伙人。他们把小桥拆断,让我们无法通过;他们一路跟踪,准备抢夺镖银;这伙响马居然跟踪了我们这么久,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看来势在必得。
尽管知道他们志在必得,但是按照江湖规则,光头还是先要和他们打招呼。
光头:“当家的辛苦了。”
响马群里走出了一个卷毛,他应声答道:“掌柜的辛苦。”
光头:“当家的不容易。”
卷毛:“哪家的?”
光头:“小字号,张家口的。”
卷毛:“贵姓?”
光头:“姓邓,江湖人送外号光头,草字如来。”
卷毛:“我找的正是你。你穿的谁家的衣?”
光头心中一惊,但还是按照江湖规矩答道:“穿的朋友的衣。“
卷毛:“吃的谁家的饭?”
光头:“吃的朋友的饭。”卷毛:“既然懂这个道理,就把十万元银票留下,放你一条生路。”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下来自然就是动手了。光头想知道和自己动手的是什么人,就问道:“掌柜的哪家的?”卷毛说:“告诉你也无妨,爷爷是从北平赶来的,凡是知道爷爷底细的人,都得死。”光头一下子明白了,十万元银票的货主,在北平当了一辈子大官。
大官卸任了,把脏银托付镖局带走,北平的响马就一路跟踪。然而,奇怪的是,这群响马怎么会知道是十万银票,而不是八万,或者二十万。
光头又问:“我身上带着十万镖银,对的,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卷毛说:“少废话,动手吧,啰嗦了半天,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只怪你要问爷爷的底细。”光头回过头来,他低声说:“过会儿动起手来,不要留情。万一打散了,到沙漠那边的悦来客栈汇合。先保人,不保货。”
大家都点点头。
光头又对我说:“呆狗,我们动起手来,你就带着女娃子翻过河床,向腾格里沙漠跑。”
我说:“我有功夫,我帮忙打。”豹子说:“呆狗,这里没你的事,你带着女娃娃先去沙漠那边的悦来客栈等我们。”
我只好点点头。
光头看到我答应了,然后对着大家一点头。所有人都突然抽出弯刀,一刀砍向骆驼背上的鞍鞯,沉重的货物落在地上,镖客们踩着货物,翻身跃上骆驼,抖动缰绳,冲向响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响马们也催着马匹冲过来。沙漠上飞沙走石,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38
帖子被隐藏,感谢莲蓬版主过问,又被解。
今天发八节,以志庆贺。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38
我拉着丽玛的手,跑向河床。
河床足有几丈高,河床下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河床很陡,就像刀砍斧削的一样。我解开衣服,把丽玛的头裹在怀中,然后一骨碌滚了下去。
滚到河床下后,我的身体垫在下面,丽玛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可能是被石头划伤了。
我顾不上查看伤情,拉着丽玛,踩着河床上的鹅卵石向前奔跑,跑到了对面的河床,却发现这里同样非常陡峭,难以爬上去。河床上边的沙地上,传来了刀刃相撞的铿锵声,马匹和骆驼的悲鸣声,人群的呐喊声、咒骂声,还有被砍伤的惨叫声。
我拉着丽玛,沿着河床下奔跑。那边的河岸上出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响马,他拉动弓箭,向我们发射。箭镞带着强劲的风声落下来,打得石头火星四溅。我用身体阻挡着丽玛,箭镞擦着我的耳朵飞过,耳轮上一阵巨疼。
我不敢再奔跑了,我的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过箭镞。我把丽玛挡在身后,看着那个洋洋得意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箭的人。
那边河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骑在骆驼上的镖客,他抡起弯刀,一道亮光闪过,射箭人的头颅就滚了下来,他的头颅蹦蹦跳跳,像皮球一样,在河床上滚出了好远。
骑在骆驼上的镖客向我招招手,让我快走,他转身又加入了战团。
我拉着丽玛,终于找到了一处低矮的河床,我让丽玛踩在我的肩膀上,将他托了上去。然后,她爬在河岸上,将我拉上来。
河流的对岸,厮杀仍在继续,尘土滚滚中,传来的是令人心悸的声音。我拉着丽玛,跑进了腾格里沙漠深处。
喊杀声和格斗声渐渐消失了,钢青色的天空和橘黄色的沙漠,吞噬了所有的声响。我们站在沙漠上,四顾茫然,只能看到我们的脚印从远方一直伸展到脚下。
太阳西斜,这是判断方向的唯一参照。四面都是漫漫黄沙,有的像风吹湖面,波光荡漾;有的像大海怒涛,波涌浪卷。四周是巨大的寂静,寂静得就像没有生命的史前世界。
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炙热的阳光照在我们的额头,我们的脸颊,我们的手臂,我们的腿脚,我们就像走在火炉边一样,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分都要被蒸发了,我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退潮时没有赶上潮汐,而搁浅在沙滩上的两条鱼。
太阳落下去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空中,看起来异常硕大,摇摇欲坠。我坐在炙热的沙滩上,就像坐在热鏊上一样,我感觉到屁股被沙粒烫的滋滋作响,但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知道,今天我们才走出了很小很小的一步,我们需要走很多天,走很多个这样的步,才能够走出天神居住的腾格里沙漠。
然而,我们还能不能走过这很多天,走过这很多步。我死不足惜,但是丽玛不能死。她那么漂亮,那么单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应该拥有更美丽的人生,她应该走着很长很长的道路,从满头青丝走到满头白发,她应该拥有尘世的一切幸福:坐在明亮的饭店里,慢慢地享受着美味;穿着漂亮的衣服,走在城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她应该活到儿孙绕膝的那个年龄,在一片安宁中享受天伦之乐。每一个女人拥有的,她也一定要拥有。一个女人的欢乐、幸福、满足、愉悦,甚至淡淡的像一阵风一样的多愁善感,她也一定要体验,一定要品尝,因为她美丽,她单纯,她温柔、她善良。尽管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我能够从她的眼睛中看到她的思想。我愿意用我的死,换来她所有的幸福,如果能够换取的话。
一天没有吃东西,一天没有喝水,我的肚子变成了干鱼,前心贴着后背,我的嘴巴干裂了,像被太阳烤得卷曲的草叶。可是,因为走得匆忙,我没有带食物和水。
丽玛对我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脸一片赤红,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白皙了。她一转身,就像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囊。
我惊异地问他:“你怎么带来的?“她把水囊和布袋交到一只手上,空出来的一只手拉着裙子,裙子下鼓鼓囊囊,就像灌满风的帆船。她想要告诉我的是,她把布袋和水囊藏在长裙下。
她想得真周到啊,在小桥的那边,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间,她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藏起了一个装着干粮的布袋,和一个灌满水的水囊。
而我当时只顾着观察双方的情势,只顾拉着她跑脱,完全就没有想到,没有干粮和水,是无法走出这片荒芜恐怖的沙漠的。
丽玛把水囊递给我,我推给她,谁也舍不得先喝第一口。
后来,丽玛打开水囊的木塞子,用水浸湿了嘴唇,然后递给我。
我想着我也像她一样,只要浸湿嘴唇就行了,然而,我的嘴巴挨上水囊,就像磁铁挨上铁块一样,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丽玛打开布袋,我看到里面有几个坨坨馍,还有一块肉。肉块颜色漆黑,我不知道那是狗肉,还是牛肉。
前面的路程还很长很长,我们一人吃了一小块坨坨馍,然后躺倒在沙漠上。
丽玛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坐在地上。我想要给她说话,但是突然想到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感到一阵失落。我们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后来,我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枕在我的胳膊上,我们一起望着星空。我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却没有一个字能够说出口。星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就像两颗落在地上的星星。
再后来,我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继续在沙漠中艰苦跋涉,就像两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拼命地追赶退潮一样。天气越来越炎热,每一缕阳光都像刀片一样割着我们的背脊。丽玛来到了一座沙丘下,她用手掌刨挖着沙子,刚开始,沙子在纷纷坠落,然而,随着深度渐渐增加,沙子像泥土一样凝固了。
我们躲在沙洞里,就像两只鼹鼠一样。
此后,我们白天睡觉,夜晚行走。
第三天,我们在挖掘沙洞的时候,挖出了一窝蝎子。我以前有过吃蝎子的经历,知道这种昆虫可以吃。在中药中,蝎子是一种药材,主治风湿关节疼。
我抓起一只蝎子,吞进了嘴巴。然后又抓起一只蝎子,递给了丽玛。
丽玛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摇摇头。
这天,吃了蝎子的我不再有那种强烈的饥饿感,我没有吃坨坨馍,我要把坨坨馍留给丽玛。
第四天,我们还见到了一只沙鼠。沙鼠突然看到我们,跑得飞快,尾巴在酥松的沙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印痕。我从口袋里取出弹弓,想射击它,但是它很快逃到了远处。
沙漠里,看起来一片死寂,草木不生,其实生活着很多种昆虫和动物。
第五天,我们向周围张望,还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我们依靠着月亮和星星指引方向。此前,我曾经跟着白乞丐学会了观望星空,知道了哪里有北极星,哪里有北斗七星。只要分清楚了北方,就知道西方在哪里。
当天夜晚,刮起了沙尘暴,狂风呼啸,就像几千几万头巨兽在追赶。我们就像两片落叶一样,被吹落在沙丘下。为了避免再被吹走,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沙尘暴过后,我们继续赶路。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39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被丽玛推醒了。
丽玛惊喜地指着洞外。
我望向洞外,突然看到了一只麻黄色的鸟,在沙地上跳跃着,寻找食物。它很像鸽子,但不是鸽子。鸽子是灰色的或者白色的,而它是麻黄色的,而翅膀上还有几片羽毛是灰黑色。它很像麻雀,但又不是麻雀,它比麻雀要大得多。
丽玛悄悄地向我说着,指着那只鸟,我知道她说的是那只鸟的名字,但是我不认识它,长期生活在内地和草原上的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从来没有见过它。
后来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沙鸡。
我惊喜不已,悄悄取出弹弓,夹上石子,瞄准那只沙鸡。就在石子射出的时候,沙鸡向前跳跃了一步,石子落空了。
石子落在沙子上的声音,让沙鸡警觉了。沙鸡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可是总也飞不起来。它一只翅膀挥舞着,一只翅膀耷拉着。原来它受伤了。
沙鸡受伤了,让失望的我精神大振。我跑出沙洞,追赶沙鸡。沙鸡呱呱叫着,拼命向前奔跑,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沙鸡在前奔跑,是为了活命;我在后追赶,也是为了活命。在最严酷的环境中,所有动物的唯一愿望就是能够活着。
这些天里,在沙漠中,我才能深深体会到,能够生活在城市里和村庄里,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沙鸡跑着跑着,突然消失了。我四顾茫然,满眼黄沙,找不到它的踪影。
丽玛站在远处,她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祈祷着什么。
我看到远处有一个黑色的洞口,就跑过去,那个洞口在一座沙丘的旁边,黑乎乎的洞口望不到底。
沙鸡应该逃进了这个洞口里。这个深洞,可能就是沙鸡栖身的巢穴。
我用弯刀刨挖着沙子,又用双手掏挖,挖了几尺深后,洞穴越来越大。那只沙鸡缩成一团,用骨碌碌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我用刀背砸向沙鸡,沙鸡没有来得及叫唤一声,就歪着脖子倒在一边。我万分惊喜,用一只手拎着沙鸡,一只手拎着弯刀,然而我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那只杀鸡的身下,是六颗沙鸡蛋。
一、二、三、四、五、六.我怀着砰砰跳动的一颗异常激动的心情,一遍遍地数着,从左到右数着,又从右到左数着,没错,就是六颗,不多不少,刚好六颗。
我蹲在地上,撩起衣襟,把六颗沙鸡蛋裹在衣襟里。我把刀子扔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衣襟,一只手拎着沙鸡。我像战场上凯旋的英雄一样,内心充满了等待赞赏的渴望。
可是,丽玛没有赞赏我,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放在胸脯,喃喃私语。她的脸上挂满了哀怨,让人望而生悲。
在我的江湖生涯中,个体的生命只是一个代号,我们可以随意抹去这个代号,就像抹去脸上的雨滴。江湖中人,春点叫做吃搁念的,一贯过的是舔刀口的日子,惊惧和血腥充斥在这个日子的分分秒秒,生死威胁随时就会降临,你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就像见惯了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一样。然而,丽玛就不一样了,他是回族人,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信奉着真主安拉,她认为万物都有灵魂,每个生命都不应该剥夺。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刚才猛然看到沙鸡的时候,我们虽然都很惊喜,但是惊喜和惊喜不同。我的惊喜,是因为我发现了沙鸡可以做食物;而丽玛的惊喜,是因为她发现了生命的奇迹,沙漠中还有另一种动物。
那天,我把六颗沙鸡蛋埋在了沙子里,不到一锅烟的功夫,沙鸡蛋就被烤熟了,我吃了两个,丽玛吃了一个。另外三个,我们舍不得吃,我们要留给第二天。
那是沙鸡被我放干了血,然后埋在沙子里。滚烫的沙子很快就吸干了杀鸡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和血渍,将沙鸡烤得半熟。我撕下一块,放在嘴里咀嚼,它居然已经有了鸡肉的香味。我又撕下一块,递给丽玛。丽玛惊慌地摆摆手,赶紧低着头念念有词。
尽管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祈求真主宽恕我。
我没有什么值得宽恕的,我连人都杀过,杀一只沙鸡算得了什么。
真主是她的真主,又不是我的真主,我心中没有真主,只有活着。
天黑后,我们又上路了。
漫天星光披在我们身上,连绵起伏的山丘从我们脚下一直铺到天边,无边无际的巨大的寂静包裹着我们,我们走在腾格里沙漠上,就像走在史前星球上。
这种景色实在太美了,它只存在在人们的传说中。然而,我们都没有心情来欣赏,我们只想赶快摆脱这里,走到尽头。
我们走着走着,丽玛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服,我向后望去,看到那只豹子又出现了,他懒洋洋地跟着我们。从前面望去,它的肚腹和背脊就像一张纸一样。
和我们一样,它也饿坏了。它可能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所以它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攻击我们,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等待时机下手。它是怎么走进沙漠的?它为什么会走进沙漠?我让丽玛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手中握着那把长长的弯刀。弯刀如湖水,在月亮下波光潋滟。豹子之所以敢挑衅我们,是因为它倚仗着它的牙齿和脚爪,而我之所以敢与它输死抗争,是因为我有弯刀和丽玛。我就是拼掉性命,也要让丽玛安全走过沙漠。
豹子一路盘算着,想要吃掉我们;而我也在盘算着,杀死这只豹子,够我们吃几天?丽玛走了一段后,她不走了,从布袋里掏出沙鸡,放在地上。我没有阻止她。她是丽玛,是我此刻最爱的那个女人,她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
我们走远后,豹子前爪抓住沙鸡,一口吞了下去。
一只沙鸡远远不够一头饿得奄奄一息的豹子的食欲,然而,我再也没有了食物让它吃。
豹子逼近了我们,它吼叫着,呲着牙,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我们。
我又一次在空中虚劈着弯刀,也呲牙咧嘴地叫喊着,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竭力想用我的声音盖过豹子的声音。豹子看着我手中亮光闪闪的弯刀,转身走了,它可能胆怯了,可也能觉得我无聊。
然而,接下来它更无聊了。它居然屁股对着我们,激射出了一条长长的尿液。我拉着丽玛躲在一边,才避免了尿液溅到我们身上。
也许豹子体内也缺乏水分,它的尿液只是长长的一条,就戛然而止,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一样落在沙漠上。
那天晚上,吃了一直沙鸡的豹子,没有跟随我们更久。
可能它判断出我们没有更多的东西让它吃,也许它忌惮我手中这把雪亮的弯刀。
我陷入了矛盾中。豹子以后肯定还会跟踪我们,如果我们不让豹子吃我们的食物,豹子就会孤注一掷发起攻击;如果我们让豹子吃了我们的食物,豹子就不会饿死,她就会继续跟踪威胁。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我们断粮了。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39第六天,丽玛突然指着自己说了一句汉语“我”,我非常惊奇,又非常高兴,然后也指着自己说:“我”。
丽玛说:“土司。”
我说:“土司?”
丽玛又指着自己说:“我,土司。”
我明白了,这个聪明的女子在叫我说波斯语。
我赶紧也指着自己说:“我,土司。”丽玛看到我说了一句波斯语,她高兴得满脸灿烂,她又指着我说:“刀嚷。”
我也指着她说:“刀嚷。”
她高兴得连连点头。
我说:“刀嚷,你。”
丽玛说:“你,刀嚷。”我明白了,波斯语中,我的读音是土司,你的读音是刀嚷。我学会了两个波斯词语。
丽玛又指着月亮说:“冒喝。”
我指着月亮说:“月亮。”
丽玛说:“月亮,冒喝。”
我说:“冒喝,月亮。”
丽玛兴奋地点点头。
我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冒喝。”
丽玛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她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我又说:“土司。”然后双手合十,放在右脸颊,说:“刀嚷。”丽玛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她红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也一字一句地说:“我、爱、你。”
丽玛说:“我爱你。”
我说:“土司迪埃刀嚷。”
我把丽玛拥在怀中,丽玛温顺得像一只猫咪。
此后,我们开始学习交流。我们看到任何一种东西,都互相用汉语和波斯语表达。我们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你、爱、月亮、星星、银河、沙漠、沙子、沙尘暴、太阳、头发、耳朵、鼻子、脸颊、嘴巴、牙齿、手臂、手指、腿脚、脚趾、衣服、坨坨馍、肉块、蝎子、蜘蛛、蚂蚁、甲虫、骆驼刺、凤尾草、仙人掌、刀、弹弓……只要是在这片沙漠中出现的东西,我们都学会了。甚至有一次,我们还学会了蛇。
当时,有一只蛇从我们眼前爬过。那条蛇应该是响尾蛇。因为只有响尾蛇才会生活在沙漠中,依靠尾巴摩擦沙子的哗哗声,诱骗昆虫爬过来。那种哗哗声极像水流的声音。
我们在努力交流着,克服着语言障碍。因为我们能够磕磕绊绊地交谈,这片严酷的沙漠,变得不再那么严酷。
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有一天夜晚,月色朗润,我们正在行走,突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只豹子,我脱口而出:“豹子。”丽玛刚想用波斯语说,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她一下子呆住了。
我从身上抽出弯刀,将丽玛拉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盯着豹子,看着豹子一步步走近了我们。豹子浑身布满了古钱般的花纹,它每一次走动,身上的花纹都在抖颤。
我浑身都是汗水,手心全是汗水,我挥舞着弯刀,大声叫喊着,丽玛站在我的身后,也拼命挥舞着布袋,也大声叫喊着。豹子在我们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们和豹子对峙着,豹子坐在地上。
后来,豹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围绕着我们转圈,它走到哪里,我们也转向哪里。再后来,它终于不转了,发出了一声低吼,我也撕裂了喉咙喊叫着,丽玛也在喊叫着,我们竭尽全力想盖过豹子的声音。
豹子停止了吼叫,它突然像风一样地窜过来,扑向我们,我拉着丽玛闪在一边,然后挥舞弯刀砍向豹子。豹子在空中灵巧地一闪,落地的时候翻了一个跟头,躲了过去。
我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丽玛也在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豹子看着我们,不敢再向前进攻。
豹子继续与我们对峙。
不知道对峙了多久,我的手臂开始酸疼发抖,身体也在发抖。这样长期对峙下去,只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的精神高度紧张,而豹子却不紧张。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最先垮下去的是我们。
丽玛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从布袋里取出了我们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块肉,抛给了豹子。豹子一跃而起,凌空接住了那块肉,它几乎就没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豹子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望着我们。然而我们已经没有肉再给它了。
黎明来临了。
豹子好像累了,也好像不愿再为难我们,它伸伸懒腰,就一步一步走远了。
我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丽玛也坐在了地上。长时间紧张的对峙,都让我们差点虚脱了。
在我以前经历过的很多个黎明来临的时候,鸟雀鸣叫,公鸡啼叫,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声音都在迎接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然而,在沙漠中,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我听到过一个故事,是关于公鸡为什么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鸣叫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太阳、月亮、公鸡是三兄弟,都住在天上,他们关系很好,太阳尤其疼爱小弟公鸡。有一天,太阳有事出门,家里只剩下月亮和公鸡,月亮嫉妒太阳对公鸡的爱,就把公鸡丢到了人间。太阳回来后,找不到公鸡,大怒,就对月亮说:“我以后再也不愿和你在一起了。”此后,太阳白天出来,月亮夜晚出来。而在太阳出来的时候,落入人间的公鸡总是大声叫:“大哥,我在这儿。”“大哥,我在这儿。”然而,因为距离太远了,太阳总是听不见。公鸡就每天叫,每天叫,希望太阳能够听见,把它带到天上。
这个故事非常好听,我想讲给丽玛听,可惜她听不懂。
这片沙漠中,只有我们和豹子,再找不到任何人,也再找不到别的动物,除了一些小型昆虫。我们仅有的一片肉——也许是牛肉,也许是狗肉,丢给了豹子,如果豹子再来怎么办?我们该给它什么吃的,如果它没有吃的,那肯定就会吃了我们。
我们用刀子,用手指,在沙丘下挖出一个洞穴。我让丽玛钻进去,我守在洞口,如果豹子再次跑过来,我就和它拼命。然而,即使杀死了豹子,我们也不一定能够走出沙漠。
豹子是可怕的,比豹子更可怕的是沙漠,比沙漠更可怕的是人心。
我手中拿着刀子,眼睛望着洞外,肚中饥肠辘辘,心中怀着恐惧。
然而,我的背脊贴着丽玛,我的心和丽玛的心一起跳动,我感觉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一晚上都绷着神经,现在我们就像两只最弱小的蚂蚁,终于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一片树叶,我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很快就睡着了。
在茫茫无边的沙漠中,人就是蚂蚁。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40我们不敢再在夜晚赶路,担心豹子又会跟踪我们。我们只能冒险在白天行走。这样炎热的天气,腾格里沙漠里除了我们。再没有人敢涉险。
我们搀扶着在沙漠中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背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湿,我们身体虚弱,随时就会倒下去。
突然,我看到远处有一棵树。那是一棵梭梭。
梭梭是沙漠里才有的独特树木,和所有北方的耐旱树木一样,它的叶子很细很小。它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然而,它却带给我们极大的惊喜。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梭梭。那一年和杂贼原木追踪解救燕子的时候,见到了两个采药人,也见到了梭梭。梭梭貌不惊人,但是却是采药人眼中的宝物。梭梭树根生长一种叫做肉苁蓉的东西,这种东西对壮阳非常有效。在药材市场上,肉苁蓉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
梭梭的树叶不能吃,梭梭的树皮不能吃,但是梭梭根部的肉苁蓉估计能吃。因为男人把肉苁蓉、锁阳、枸杞、红枣泡在酒中喝,既然能喝,那就应该能吃。
我从梭梭树根挖下了一块肉苁蓉,肉苁蓉长得奇形怪状,就像一颗歪瓜裂枣的红薯。我把肉苁蓉咬了两口,丽玛也咬了两口,然后把剩下的小心地放在布包中。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漫漫黄沙,而这棵梭梭是唯一的一棵树木,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各种昆虫都来到这块唯一有着阴凉的地方安家。
蝎子、蜥蜴、跳蛛、蚂蚁、老鼠……在这块方寸之地里,各种动物昆虫展开了生死绝杀,就和人类社会一样,无尽厮杀。它们的厮杀仅仅是为了能够存活,而人类的厮杀是为了无尽的欲望,甚至只是某一个人心血来潮的欲望。
我们正在梭梭树下躲避烈日暴晒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像猫一样大的动物。它长得非常漂亮,它可能长期认为它是这片沙漠里最大的动物,所以毫无顾忌地向着梭梭走来。
我示意丽玛爬在地上,然后我取出弹弓,夹上石子。沙狐走到距离我们只有几丈远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发现了异常。就在它狐疑不决的时候,我放开了弹弓,石子带着破空的呼啸之声飞向呆头呆脑的沙狐。沙狐被石子撞了一个跟头。
我提着弯刀,拼尽全力追上去。那粒石子打在了沙狐的脸上,沙狐被打得晕头转向,它爬起身后,在愣头愣脑地原地转着圈,我用刀背砍下去,沙狐就躺着不动了。
我拎着沙狐来到梭梭树下,用弯刀在它的脖子上割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嘴巴凑上去,吸着沙狐的血。我吸过了几口后,觉得身体没有什么反应,然后把血淋淋的沙狐递给丽玛。
丽玛接过沙狐,放在膝盖上,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巴里念念有词,突然,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儿,丽玛好像从梦境中醒过来,她的嘴巴也凑近了沙狐脖子上的伤口。
她吸了一口后,又把沙狐放在了膝盖上。她的嘴角流着血,她的脸上流着泪。
后来我才知道,伊斯兰教义中,教徒不能吃食肉动物,更不能喝食肉动物的血。在伊斯兰教义中,血液被认为是最肮脏的东西。可是,丽玛面临绝境,她不得不做出痛苦的抉择,要么遵循教义,活活饿死喝死;要么违背教义,艰难求生。
丽玛选择了后者。
任何一个人,处于这种绝境中,都会选择后者。
在这种绝境中,所有的动物都是食物。我的眼中没有动物,我的眼中只有食物。
所有能够动弹的东西,都是我的食物,除了那只和我们一样饥肠辘辘的豹子。我们有食物的时候,总会分给豹子一些;我们没有食物的时候,豹子也跟着我们饿肚子。
豹子也再没有试图攻击我们,它好像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旅伴,它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喝过沙鸡血后的第三天,丽玛突然发起了高烧。刚开始她还有力气行走,后来,就倒在了沙漠中。
我扶着丽玛,丽玛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后来,她连迈动双腿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试图把她扛在背上,丽玛推开了我。她一次次推开了我,意思是说让我独自一个人走,她不想拖累我。
然而,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留下她而自己独自偷生。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她身材高大,然而却饿得皮包骨头;我身强力壮,然而却也饿得头昏眼花。
我走了几步,就摔倒了。
我爬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我的嘴唇挨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全身像火炭一样滚烫,我想要将她的高烧全部吸入我的身体里,让她赶快清醒过来。
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她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突然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也不会走出沙漠。她是我走出腾格里沙漠的唯一动力,是我求生的力量。如果没有丽玛,我肯定早就倒在了腾格里沙漠中,变成一具埋藏在风沙中的骷髅。
而且,因为长时间没有交流,没有说话,我的头脑已经变得异常迟钝,就像朽木一样。
为了排遣恐惧,我向她讲起了我的故事,不管她是否能够听懂。
我不停地说着,只是为了说着,只是为了向她表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力量的男人,能够带着她走出去。
我说起了我的父亲王细鬼,王细鬼为了钱而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说起了翠儿,那个说要个和我结婚,比我打了好几岁的女人,可是却神秘消失了;我说起了师父凌光祖,他是第一个影响我一辈子生活的人;我说起了冰溜子,那个和我同龄,但是却浑身邪气的同伴;我说起了虎爪,他曾经把侄女许配给我;我说起了燕子,那个跟随我颠沛流离却结局极为凄惨的未婚妻:我说起了高树林、菩提、二师叔、三师叔、豹子、师祖、黑白乞丐、光头、小眼睛……我的眼前挨个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面容,他们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他们组成了我的生活。他们现在在哪里?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倏尔来临,倏尔消失,当他们来临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珍惜;而当他们消失的时候,我们追悔莫及。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许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经历很多挫折和磨难,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
我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尽管丽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能够感悟到我在说什么,我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悲愤欲绝,一会儿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生为什么会这样悲惨,为什么灾难和痛苦总是对我如影随形,难道真的像豹子叔所说的“一入江湖深似海”吗?然后,我就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条热闹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行人如梭,街道上走着行人和骆驼,还有蒙着面纱的女人,店铺的房门都大开着,店门口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一家店铺正在卖馕,金黄色的馕摞得好高好高,馕的旁边是一口大锅,一个粗壮的男人正拿着锅铲在大锅里搅拌着。
我久已干涸的喉咙,突然涌出了唾液。
我摇晃着丽玛,说:“快看,快看,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
丽玛顺着我的手势,只看了一眼远处的街市,就闭上了眼睛。
我们就要走出沙漠了,我扛着丽玛,奋力向远方那座街市走去,可是,街市却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我的视线里只剩下漫漫黄沙,无际无涯。
后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小时候,我的体力透支了。我一跤跌倒在沙地上,我和丽玛顺着沙丘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滚了多久,当我停止了滚动时,却再也爬不起来。
丽玛摔倒在距离我几丈远的地方,她的头上脸上都是沙子。我喉咙干燥,喊不出声,我在心里大声地叫着:“丽玛,丽玛。”她没有回应。
她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豹子从远方跑来了,跑到了丽玛的身边,我想抽出压在身下的弯刀,然而,我没有力气了,我抽不出来。
我想,豹子跟踪了我们这么久,它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40豹子嘴巴上脸上都是鲜血,它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眼睛闭着,浑然不觉。豹子的舌头继续舔着,舔着丽玛的额头、脸颊、嘴巴、脖子、手掌……丽玛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它一寸一寸地舔着。
然后,豹子消失了。
我拼尽全力,爬向丽玛。我们相隔只有几丈远,但是仿佛相隔万水千山,怎么也爬不到她的身边。我每爬出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我像个节肢动物一样,把身体的部位一个一个挪向她。
我爬出了两丈远,却再也爬不动了,我的嘴唇挨着沙子,沙子被我吸到了牙缝里,然而我没有力气吐出嘴里的沙子,也没有力气滚动头颅。我觉得等到体力恢复了,再继续爬向丽玛。
豹子又出现了。
豹子叼来了半块动物,这只动物只有两只后腿,而没有前腿和头颅,显然是它吃剩下的。豹子把半块动物放在了丽玛身边,继续用舌头舔着丽玛。丽玛一动不动。
我攒足了力气,继续爬向丽玛,豹子恶狠狠地盯着我,它黄澄澄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不得不停下来。
豹子又在舔着丽玛,丽玛仍旧浑然不觉。
后来,豹子似乎失望了,它慢慢离开了。它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我继续向着丽玛爬去,终于爬到了丽玛身边,也终于爬到了半块动物身边。我摸着丽玛,丽玛的额头滚烫如火,脸色灰暗,眼睛闭着。
我吐出嘴巴里的沙子,然后用尽全力,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再吸一口动物血,吐在丽玛的嘴唇上。
那只动物是一只盘羊。
盘羊依靠青草生活。有盘羊的地方,一定就有青草。有青草的地方,一定就有水。青草是盘羊的食物,水是青草的食物。莫非不远处有绿洲?丽玛体力极度虚弱,她的身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我的身上也只剩下骨头。盘羊也是羊,羊肉大补,治愈百病。小时候在我们村庄,有一个人生病了,去看郎中,郎中说她顶多只有活半年,回去后就好好吃点想吃的,然后等死。这个人最想吃羊肉,她买了一只羊,煮熟了,想吃哪一块就吃哪一块,半年后,她居然奇迹地活下来。此后,还活了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她逢人就说:“羊肉是个好东西,羊肉是个好东西。”我凑近盘羊,咬住一块羊肉,想要撕下来,可是我没有力气撕下来。我只好咬着那块羊肉,在嘴里咀嚼着,我的脸上、额头上、头发上、睫毛上都是血,黏糊糊的血,像一块块膏药一样糊在我的头颅上。
我的嘴巴里有了一点肉末,我那肉末和羊血一起吐在丽玛的嘴巴里。丽玛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
我们一直等到了天黑,丽玛也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我也只吃下了几小口羊肉。
然后,就是这几小口羊肉,让我们的体力恢复了。
羊肉是个好东西,羊血也是个好东西。陕西有一种小吃叫做羊肉泡馍,羊肉泡馍分好多种,有的是纯瘦羊肉泡馍,有的是肥瘦羊肉泡馍,有的是羊杂碎泡馍。羊杂碎泡馍里有羊肝、羊肠、羊尾、羊血等等。羊尾巴是一块大肥肉;羊血凝固后可以切成条状,即使放在开水里煮,也不会融化。
半夜时分,丽玛醒过来了,她用手掌抚摸着我。我把她抱在怀里,脸贴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流不下来。我们的眼泪都被蒸干了。
丽玛终于活过来了,世界在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月亮升上来,我看到豹子蹲坐在远处的沙丘上,像一幅剪影画。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仍然行走得异常缓慢,有时候豹子跟着我们一起走,有时候带着我们走,有时候它神秘消失了。而当它再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它的嘴角和髭须上沾着血迹,它显然吃饱了。
它应该找到了更好吃的东西,沙漠中任何动物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的生存能力更强,沙漠中任何动物的肉都比这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类更好吃。
我们走累了,坐在沙漠中,豹子就会跑过来,靠着丽玛。丽玛摸着豹子金黄色的皮毛,依偎着它,豹子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神情。
然而,我不能靠近豹子,我一靠近豹子,豹子就瞪圆黄色的眼睛,发出威胁的声音。它是怪罪我当初拿着弯刀试图砍翻它,还是嫉妒我和丽玛在一起?
我很知趣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突然有一天夜里,空中电闪雷鸣,电光像长长的树枝,抽打着天空,天空被打疼了,就发出了沉闷的哀嚎。空气中有了一种潮湿的气味。
我像干旱了太久的禾苗,渴望着会有一场甘霖。我张开了嘴巴,朝向天空,等待着第一滴雨丝落下来。我平躺在地上,恨不得浑身都长满嘴巴。
可是,我等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一丝雨滴。我翻过身来,沮丧到了极点。
我望着丽玛,看到丽玛毫无沮丧的神情,她的脸上带着喜悦。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沙漠边缘生活了很久很久,而我对沙漠一无所知,她肯定发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想要问她,可是她又听不懂我的话,直到现在,很多天过去了,我们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太阳、月亮、我、你……豹子好像很通灵性,有月亮的夜晚,它有时候会过来,和我们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和丽玛在一起。它仍然对我心存排斥。
月亮照着海面一样的沙漠,层层叠叠的沙丘一直铺到极远的地方,近处的沙丘影影绰绰,远处的沙丘淹没在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会响起沙粒摩擦的声音,那是不知名的昆虫从身边爬过。
只要心惊宁静,就能够听到自然界的声响。
丽玛依偎着豹子,豹子也依偎着丽玛,丽玛有时候会摩挲豹子的额头,豹子会伸出舌头舔舔豹子的手掌,他们相濡以沫,感情笃深,倒好像我是多余的。
丽玛唱起了歌曲,歌声哀怨婉转,千折百回,我虽然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是我能够感受到歌声中巨大的忧伤。我看着丽玛,一滴清亮的泪水挂在她的脸颊上。
我睡在沙子上,望着月亮,传说中月亮里有嫦娥和桂花树,还有一直在捣药的小白兔,我能够看到它们,它们能看到我吗?丽玛依然在动情地唱着,她声音沙哑,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豹子也在静静地听着,间或眨眨眼睛,或者动动耳朵,它能听懂吗?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07-14 12:40丽玛的歌声把我带到了过去的岁月,一种巨大的忧伤随着歌声飘然而至,覆盖了我。我的双眼模糊了。
丽玛的歌声依然在继续,每一句都像冰冷的雨点落在我的心中,让我的心涌起一阵阵柔软的疼痛。我想起了很多人,他们都生活得艰难而凄苦,他们像一株株小草,一粒粒沙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人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忍受种种无法预知的挫折和失败,痛苦和迷惘,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我们来过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一趟,我们来这一趟的意义在哪里?
我们生如蝼蚁,死如落叶。
我们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
从我们开始降生的那一刻起,苦难就在等待着我们。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贫寒子弟,你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更为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命运,是什么苦难。没有人能够知道。
我们向西走着,感到空气越来越湿润,地上的昆虫也渐渐多了起来,空中也有了飞翔的鸟雀。在沙漠中行走的很多天里,我们只见到过一棵梭梭树,而现在,我们不时会见到低矮的,披着一层风沙的灌木丛。
有一次,我们继续向西走,我们走在前面,豹子走在后面。豹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它站立在风中,鼻孔一张一翕,然后,它折而向南走去。
豹子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想,豹子可能要回家了,它可能是追赶猎物,在沙漠中迷路;也可能是寻找同伴,而在沙漠中走失。
豹子和我们相伴了很多天,现在它突然离开了,我说不出是悲是喜。
豹子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后,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们。丽玛踩着豹子的花瓣蹄印追上去,我情不自禁地喊道:“你干什么?”丽玛说了一堆话,她的脸上带着期盼的喜悦。我在她的话中只听懂了一句:河流。
丽玛跟着豹子向前走,我跟在丽玛的后面,也向前走。在苍茫无垠的大自然中,动物的直觉和预感,远远超过了人类。人类习惯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将他们有限的智力都用在了同类的残杀和阴谋中,他们的直觉和预感渐渐泯灭了。
我们向前走着,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希望,一步步走向生机。对生命的眷恋,对求生的渴望,从来也没有这么强烈过。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要万贯家产,不想要奴仆成群,不想要显赫地位,不想要万人敬仰,我只想要让我和丽玛好好活着。
我只想要我们好好活着,我们活很多年,一直活到了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直活到儿孙绕膝,一直活到我们再也活不动,我们还要活到最后那一刻。
我们向前走着,走到了一座山丘下。我们看到一群白色的鸟,哗啦啦从沙丘上空飞过,突然看着这群鸟,这么大的一群鸟,我们兴奋不已,我们泪流满面。
豹子爬上沙丘,我们也爬上沙丘。站在沙丘上,我们惊呆了。
一条淡蓝色的河流,像一条细长的带子,从远方流过来,又流到了另一个远方。河流的两边,长满了绿色的草,红色的花,很多种说不出名字的动物和鸟雀,在河边饮水。这一切,宛如梦境。
我拉着丽玛,大声哭喊着,从沙丘上跑下去。我们还没有跑几步,就像核桃一样滚落了。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我们在跌跌撞撞中大喊大叫,等到滚落到沙丘下的时候,才发现这里距离河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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