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们,突然认出来了,走在中间的那个老人,是金福伯。
金福伯是我们家族的族长,在村庄里声望很高,中过举人,全村人都很尊敬他,家族中遇到什么疑难事情,有了什么纠葛,族长都会出面解决。在那时候的乡村,族长代表的就是公平和正义。
我赶紧上前,搀扶着金福伯。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18 09:01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两邻家连畔种地,为了地界发生了械斗,张姓人家说,对方收割了他家三行麦子。李姓人家说,对方把麦子种在了他家地里。双方争执不下,打得血头烂面,没有人能够压住他们的火气,后来,两户人家都找到全村最德高望重的金福伯,请他断这场官司。
我记得那天,金福伯坐在他家的大槐树底下,呼噜噜抽着水烟,对两户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围观的人群静悄悄地,不知道金福伯会怎么断。金福伯抽饱了水烟,让长工扛来了两麻包麦子,堆在大槐树下,对张李两姓人家说:“没这三行麦子,饿不死人。多了这三行麦子,也发不了财。谁觉得他吃亏了,就把我这两麻包扛走。”说完后就回家了,关上了院门。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张李两姓人家也没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想到金福伯会这样断案。后来,人群悄悄散开了,张李两姓人家也羞赧而归,两家的地畔上多出了一尺宽的地界,谁也不愿再种。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很深。只是那时候,我不明白其中的细节,长大后,我才想明白了。
我们村里有一个寡妇,带个孩子凄苦度日,寡妇的丈夫上山砍柴,回来后就死了。寡妇守寡多年,没有人敢敲她家的门。打哑巴嘴,踢瘸子腿,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是乡间人认为的最缺德的事情。
有一天夜晚,村道上突然响起了喊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寡妇门前,从寡妇的床上拎起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个货郎。过去,村庄里没有商店,货郎挑着担子来往于村庄之间,担子里放着针头线脑、小孩玩具冰楞锤之类的小玩意。全村人都认识这个货郎,甚至连我们孩子都认识。我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追着喊:“风来了,雨来了,货郎挑着担来了。货郎货郎看马戏,边看马戏边放屁……”货郎一听到我们喊,就放下担子,气急败坏,大声叫骂着追我们。我们一哄而散,货郎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追哪一个。接下来的好多天,我们都很开心。
那天晚上,村庄里的几个光棍把货郎和寡妇五花大绑,押到了金福伯家门前,要求乱棒打死这个货郎。在过去,这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情,是要受到严惩的。货郎吓坏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金福伯走出来,人群立即安静了。金福伯先把寡妇叫进家门,然后又把货郎叫进家门,等到他再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宣布说,把寡妇和货郎一起赶出村庄,永远不准再回来。
货郎家在几十里外的另一座村庄,他带着寡妇和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后来,我们村庄里有人说,在集市上看到货郎和寡妇置办年货,两个人都喜气洋洋。
金福伯是我们村庄的乡绅。几千年来,中国的村庄,就是依靠乡绅文化,得以绵延不绝。村庄里的大小事情,不是依靠官府来解决,而是依靠像金福伯这样的乡绅。乡绅比官府更了解中国农村,更了解中国农民。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19 12:00我把金福伯和另外两个人让进了房屋里,点燃柴禾,烧水沏茶。
王细鬼对金福伯点点头,就扛着铁锨下地了。
水还没有烧开,我给金福伯装上水烟,金福伯边抽着,边问我:“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我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金福伯是一个异常正气的人,走路总是挺直脊梁,谁也不看,脸上不苟言笑,冷得像一层霜。他从村道上走过,坐在院门口解开扣子奶孩子的女人,赶紧掩怀逃进大门;正在说说笑笑的男女,也赶紧禁了声,悄悄散开。我如果说自己做了贼,算过命,骗过人,进过窑子,金福伯非得让人揍扁了我不可。
我说:“在外头混日子哩。”
金福伯又问:“咋个回来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骑马回来的。”
金福伯继续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犹犹豫豫地说:“唉,给人熬活哩。”金福伯把水烟顿在桌子上,声音沉重,我娘听到声音不对劲,惊慌地抬起头来。
金福伯冷冷地说:“过半个时辰,到祠堂议事。”金福伯说完后,就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另外两个穿着长袍短褂、拄着拐杖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离开了。我娘惊慌地问道:“他伯,他伯,这是咋的咧?”金福伯转过身,脸上换了一种和颜悦色的神情,他对我娘说:“细鬼家的,没啥事,就是和娃拉拉家常。”
金福伯他们离开后,我娘惊恐地问道:“呆狗,你在外头都干了啥事?”
我说:“没干啥事。”
我娘说:“没干啥事?那你金福伯为啥生气?”我心里发虚,我从小到大看到金福伯都心里发虚,但是在我娘面前,我不能露出胆怯,我梗着脖子说:“他要生气,管我啥事。我一会就去祠堂,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祠堂在村子中央,场院宽阔,里面摆着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牌位,还有村子里几大姓人家的家谱。谁家娶了媳妇,添了人口,也要在祠堂里列名。如果村子里出了荡妇和贼娃子,则就要从祠堂里除名。祠堂,是那时候的乡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远远地,我看到祠堂,就心中发怯,莫非金福伯都知道了我这些年在江湖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要不然,他怎么会把我叫到祠堂里?我走进祠堂,看到祠堂里只坐着金福伯一个人。他面朝门口,神情肃穆。
金福伯看到我走进来,就说:“把门关上。”我转身,哐啷啷关上了大门,心中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
金福伯坐着,我站着,他的脸上没有像昨天那么萧杀,但我仍然不敢看他的脸。
金福伯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金福伯说:“你啥事还能瞒过我这双眼睛?你回来骑的是军马,穿的是绸缎衣裳,你见过哪个穿这种衣裳骑军马的?你见过哪个熬活的穿绸缎衣裳?”我暗暗吃惊,金福伯果然厉害,他一眼就看出我说的是谎话。在这样威严的人面前,我哪里还敢有半句谎言。
我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我说起了我被人贩子带到了山洞里,从狼口中逃出,被卖给一户人家,人家不把我当人看待;我说起了我跟着马戏团到处流浪,说起了遇到师父凌光祖,跟着凌光祖学算命……我一直说到了我来到西安,遇到了络腮胡子,络腮胡子说起了我家的情况,我帮着络腮胡子给日本特务设了套以后,才急急忙忙回到家。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坐在了椅子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金福伯脸上的神情变得和善。
金福伯悲悯地说:“唉,这些年我娃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看着金福伯柔软的目光,淡淡地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金福伯说:“这些人贩子太可憎了,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人贩子抓住了没有?”我抽抽搭搭地说:“没有。那两个人贩子,一个叫刘八,被狼吃了;另一个叫曹九的不知下落。都怪我爹,要是我爹给人家一千块大洋,哪里会有以后这些事情?”金福伯叹口气说:“你爹每个铜板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他把铜板看得和你一样重要。你给人贩子卖了后,你爹出去了三年,到处找你,没有找到,你爹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差点没命了。病好后,你爹就变了,把长工遣散了,自己一个人种地;又散尽家财,给村子里修了新式学堂,还修了村口那座桥。你爹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整天整天泡在地里干活。你能平安回来,你爹有多高兴啊。”刚才说自己的经历,我不难受,现在突然听金福伯说到我爹的情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金福伯拍打着我的肩膀说:“我娃到地里去,你爹一个人在地里干活。”
我抽抽搭搭地走出了祠堂,抹干了眼泪,走到了村口。
村口有一群孩子在玩丢沙包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个圈,圈前面画一条线,圈里站一个人,横线上站一个人,横线前的更远方站着一个手拿沙包的人。手拿沙包的人,要把沙包丢向站在圈里的那个人,而站在横线上的那个人则伸手阻挡沙包。这种游戏我在小时候经常玩,但是这些玩沙包的孩子,我没有一个认识。
我沿着村外的小路向前走着,走过了一片树林,看到远处自家的田地里,有一个人解开了棉袄扣子,手持铁锨,低头翻地。那是我爹王细鬼,他没有看到我走过来。
我站在地头,大声喊道:“爹。”
王细鬼听到喊声,疑惑地转过身来,手拄着锨把。
我又叫一声:“爹。”王细鬼叫声啊呀,跌跌撞撞地跑到地头,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带着哭腔喊着:“我的娃呀。”
我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19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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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0 22:16村庄里的人说,二十年来,我们家都像坟墓一样冷清,即使过年时节,也听不到鞭炮声和说话声。二十年来,我们家几乎没有人踏入过一步,因为走进了我家院门,我娘不说一句话,我爹也不说一句话,场面冷得像冰一样。而我现在回到家中,我娘和我爹才有了话语。
二十年来,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娘都天天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看不清的双眼,侧耳聆听走进我家的脚步声,她等着我回来。而我爹天一亮就下地干活,天黑后才走回家门,他把自己所有的悔恨和郁闷,都排遣在庄稼地里,依靠身体的劳累来减轻心中的痛苦。我娘的头发花白了,还天天坐在石狮子上等我;我爹的腰背弯曲了,可他还天天去田地里干活。
那天,我爹带着我回家,走在乡间铺着一层青草的道路上,我看到我爹佝偻着腰身,扛着铁锨,脚步蹒跚,我走上去说:“爹,让我扛上。”
我爹犹豫了一下,把铁锨递给我。
我一只手握着扛在肩上的锨把,一只手放在我爹的腋窝,搀扶着他。小时候觉得我爹很高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我爹,而现在我爹腰身弯曲,脚步缓慢,他的头还够不到我的肩膀。
我爹身体单薄,就像一张纸一样,一阵风吹过来,我爹的身体就在摇晃。我说:“爹,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再甭种地了。”我爹看着我说:“不种地咋能叫农民?你回来了,爹就有了指望,就少干些活。”我爹看我的目光很柔软,很慈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脸上深深的皱纹一条一条绽开。
我们走到了一棵大树旁,看到树下有一群歇息的人,我爹主动跑过去和人家打招呼,他对我招招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人说:“这是我娃呆狗,我娃回来了。”我丢失了这么多年,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王细鬼的儿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八成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现在突然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都惊讶地站起身来,他们说:“细鬼哥你好福气啊,娃娃都长这么高了,还长得这么魁梧英俊。”我爹听到人家夸我,高兴得不得了,他从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了旱烟袋,然后手指颤抖地从腰带后面抽出了旱烟锅,给锅子里装满了旱烟,用手指抹一下烟嘴,递给人家说:“娃他叔,抽两口,抽两口。”
人家拿出旱烟锅说:“我有,我有。”我爹说:“抽我的,抽我的。”我爹硬把旱烟锅塞到了人家的手中。
我爹给人家把旱烟锅点着,然后就没话找话聊起了收成和天气。
我爹说两句话,就看我一眼,他看我的眼光中充满了骄傲。我知道我爹和那些人不是聊家常,他是想让那些人分享他的喜悦。
后来,那些人走到田地里开始干活,我爹就和我继续向家里走。
远远地,来了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上拉着石灰,驾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一只手驾着车辕,一只手握着鞭子。我爹和我走过了毛驴车旁,突然回身向着毛驴车走去,他的手搭在毛驴车的车帮上,帮着中年汉子推车。
中年汉子回头望了我爹一眼,问道:“老哥,这里到毛家坡还有多远?”我本以为我爹认识那个中年汉子,听到中年汉子问话,才知道他们不认识。我爹说:“还有十七八里地。”
中年汉子又回过头来,感慨地说:“老哥好人。”
我爹说:“走,甭回头。前面有个大坡,我帮你推上去。”我爹跟着中年汉子的白灰车走了,我也只好跟在后面,我爹推着车厢的一边,我推着车厢的另一边。中年汉子回头看看我,问我爹:“这小伙子是你儿子?”
我爹骄傲地仰着头,满脸都是笑,他说:“是的哩。”
中年汉子说:“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娃。”我爹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出声来,他也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就自说自话:“我娃回来了,我这日子有了指望了,我就想再置办几亩地,收麦忙罢就给我娃把婚结了,我这一辈子就到头了。”
中年汉子问:“给娃说的是哪个村子的闺女?”我爹尴尬地看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他。我爹努力咳嗽了几声,然后说:“要上坡了,都加把劲。”帮助中年汉子的白灰车爬上坡以后,我爹才和我折返向回走。这一路上,我爹见到任何一个人都主动打招呼,而且隔得很远就和人家打招呼,看到拉粪的架子车,我爹就喊:“他叔,拉粪哩。”看到锄地的人,我爹就喊:“他叔,锄地哩。”走到村口,我爹看到一帮小屁孩在丢沙包,我爹也要打声招呼:“娃娃们,丢沙包哩。”
那一天,我爹说的话比他此前二十年说的话都多。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2 10:26我爹和我回到家后,我们家终于有了说话声,也有了笑声,我爹走路的脚步声也变得轻快响亮起来。我娘坐在屋檐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呆狗,你在哪里?”“呆狗,你在干啥?”我还没有说话,我爹就大声回答:“呆狗在哩,呆狗在哩。”我娘听说我在家里,她的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知道我娘担心我又离开了,就端张凳子坐在我娘的面前,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抓得我的手臂生疼。我娘抓了一把,又赶紧放开了,她脸上带着歉意说:“我娃疼了。”
我说:“不疼。”
我娘说:“刚才你金福伯又来了一趟,媒婆也来了。”
我警觉地问:“媒婆来干啥?”
我娘说:“媒婆来,还能干啥?”
我说:“我不要媳妇。”
我娘说:“我没给媒婆断话,也没说我娃在外头有媳妇。”我担心我娘问起燕子和丽玛,我现在都不知道燕子和丽玛在哪里,我赶紧岔开话题说:“我金福伯这个人蛮好的。”我娘笑着说:“你金福伯是咱王家的族长哩,坐得端,行得正,一碗水端平,一辈子没有人说半个不字。”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跟着货郎离开村庄的寡妇,她的丈夫叫有庆,就问我娘:“娘,你还记得有庆?”我娘说:“娘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不论谁家往上数三辈,娘都记得。”
我问:“有庆那一年咋个死的?”我娘说:“有庆砍柴回家,一身汗水,端起瓢就喝,一气喝了一瓢凉水,把胃击炸了。”我悚然而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和大少爷在秦岭山中遇到那个农妇的情景,他往我们的瓢里丢荒草,原来是担心我们喝水太急,也会把胃击炸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唠着家常,说着说着,就突然哭起来;又说着说着,又会笑起来。后来,听到了鸡叫声,我爹说:“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我和我娘都说:“好。”可是,说过了“好”以后,又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天大亮。
后来,我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见我娘对我爹说:“咱娃的呼噜声都带着一股子刚劲。”
我爹说:“这十里八乡的,咱娃就是人稍子。”
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些年,我爹散尽家财,修路修庙,修建学堂,远近的人都知道我爹王细鬼是个大善人。我爹勤劳朴实,从不躲奸溜滑;我娘凄苦度日,从不搬弄是非,所以,我家在方圆十里都落下了一片好名声。
现在,我回家了,媒婆开始竞相踏进我家的门槛。
天下的媒婆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颠着小脚,抽着旱烟袋,嘴唇很薄,她们盘腿坐在我家的炕棱板上,能够一句话不重复地说上一个时辰。络绎不绝的媒婆给我说了有几十个媳妇,但我都不让我娘答应。
因为我知道,找不到燕子和丽玛,我是不会结婚的。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3 08:19
我在家中生活了一个月。
我回家的时候,麦苗像荠荠菜一样有气无力地爬在地上,而现在,麦苗像雄赳赳的鸡冠子一样傲然挺立,已经长成了一筷子高。
我爹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铺着褥子,褥子上坐着我娘;架子车边绑着一条长绳,我在前面拽着,我们就这样上路了。我娘和我爹都穿着过年才会穿的崭新衣服。架子车,在关中叫做拉拉车。
远远近近的亲戚,我们都走了一遍。我们并排走在一起的时候,又瘦又小的他,看着又高又大的我,眼睛里满是欣喜。我爹向亲戚们介绍我的时候,满脸笑容,感觉很荣幸。
亲戚们都惊讶地说:“呆狗娃都长成这个样子了?您老有福气啊。”我爹把烟锅嘴从嘴边移出,脸上笑成了一朵枯萎的花,他乐哈哈地说:“可不是咋的?我呆狗出息了。”那些天,几乎每天晚上,我睡着后,都会被我娘的叫声惊醒。我朦胧中听见我娘突然喊道:“我娃呢?我娃呢?”
我爹安慰说:“在哩,在哩。”我娘的手哆哆嗦嗦摸到我的手,或者我的脚,这才放心了。等我再次睡过去,我娘的手掌还放在我的手或者脚上。
我爹对我娘说:“你放心吧,娃回来,再不会走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都在一起,安安生生过好日子。”有一天,我和我爹拉着我娘,走在通往家乡的路上。天空晴朗,柳絮飞舞,远处山峦起伏,像素描画一样,我心想:能够就这样一辈子,春种秋收,陪着父母,然后娶妻生子,过着祖祖辈辈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幸福。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紧密,密如雨点,我回头望去,看到一匹枣红马裹着尘土跑过去,马上的骑手风尘仆仆,头发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我们让在路边,让骑马的人先过去。骑马的人跑过了几十丈后,突然掉头过来,跑向我们。我看了一眼,不认识他。
那个人坐在马上,问我:“大哥,到呆狗家怎么走?”我爹惊讶地望着那个人,也望望我,不敢吭声。我不动声色,问道:“你找呆狗什么事情?”
那个人神情焦虑地说:“有点急事,我要赶紧找到他。”
我问:“我认识呆狗,你有啥急事,告诉我,我转告他。”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说:“事情很重要,我要当面给他说。”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木牌子。
我一见到木牌子,就知道是关西帮来人了。我爹看到木牌子,还是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一定要找到我。
我对骑马的人打打手势,把他叫到一边,不想让我爹和我娘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说:“我就是呆狗,你有什么事情?”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赶紧滚鞍下马,纳头就拜,他说:“二当家的请你赶紧回去主持大事。”
我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说:“大当家的被警察局抓了,被抓的还有帮中十几个人,二当家的逃出来。大少爷被枪毙了。”我震惊万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喉结上下抖动着,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放开他的手腕,说:“慢慢说,慢慢说。”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警察局说我们关西帮和日本人勾结,到我们帮中来抓人。警察局还说大少爷是共产党,一抓住就枪毙了,连审问都没有审问。”我愤怒地大喊道:“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们一直在抓日本特务,怎么会和日本人勾结?大少爷在秦岭山区叫人识字算数,怎么会是共产党?共产党去那么贫穷偏远的山沟沟里干什么?”我看到我爹惊慌地望着我们这边,他一定听到了我刚才的咆哮。
我稳了稳情绪,问道:“旅长呢?这些事旅长知道吗?”他说:“旅长已经调走了,过了黄河,去了前线,那边战事吃紧。”
我感到心情异常沉重,问道:“旅长走了多久?”
他说:“旅长走了有七八天,旅长一走,警察局就开始抓人。”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3 08:45
要出门几天,回来后再更新。请见谅。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8 17:41终于拿到《老兵口述抗战》三本书了,实在不容易。这一刻,真有一种想要大哭大骂的感觉。
采访了 15 年,写了一年,等待了 4 年,现在终于出版了,拿到书了。
期间,辗转了几十家出版社,经历了道道审核,前段时间,我已经绝望了,没想到绝处逢生,拿到了准生证,能够生产了。
这是我写得最用心,花费心血最多,费时最长的一套书籍,希望各位朋友能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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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名本在我的书店里有。
淘 宝 店 铺里搜索“李幺傻签名”,就有这套书籍。
谢谢各位一直支持我,让我能够走到今天的朋友。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8 17:46
今晚更新,朋友们久等了。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8 19:34按照帮会的规程,从来不与官府结仇,关西帮肯定不会得罪警察局的。大少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可能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而现在警察局抓关西帮,杀大少爷,而且是在警备旅旅长刚刚离开的时候,就这样做,会不会是挟私报复?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抓了日本特务,警察局就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对来人说:“你先回去,告诉二当家的,我今天再晚,也会赶回去。”来人从马鞍上接下了一个布袋,放手捧着,放在我的脚边。从清脆的声音中,我就能听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来人说:“二当家说,这是留给家里的。”骑马的人离开了,我和爹拉着架子车,车子里坐着我娘,放着那个沉重的装满了银元的布袋。
我爹惊恐地看着我,问道:“没啥事吧?没啥事吧?”我说:“不要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告诉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我爹说:“没啥事就好。”然后又用嗔怪的口吻说:“你咋能拿人家的钱呢?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干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是我得朋友。”我爹说:“是朋友,更不能拿人家的钱。朋友要处好,银钱少打搅。”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爹说,就干脆不再说话。
回到家后,安顿好我娘,我爹就要去厨房做饭,我按住我爹的手臂说:“今天我来做。”灶房里,我点燃灶火,拉动风箱,风箱踢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我既牵挂着关西帮,又舍不得离开爹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吃完饭后,我掇张杌子,坐在院墙的墙角,看着西斜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叶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筛下来,铺满了半个院落,我突然想到,大当家的他们在监狱里,肯定受尽了折磨,我一定要赶紧救出他们。
我鼓足勇气走进屋子。屋子里,我爹坐在椅子上,我娘盘腿坐在炕上。我爹一口一口吸着旱烟,辛辣的烟味在屋子里飘飘散散。
我对他们说:“爹,娘,我得出门了。”
我娘没有说话,我爹轻声问:“几时回来?”
我说:“说不上个准儿。”我爹说:“外头的事比家里的事重要,我娃要走,爹也不拦。我娃在外头可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家,知冷知热,甭敢和人家闹事。”
我听得一阵心酸,强忍住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走出房屋,我娘抖抖索索地走出来送我,她的双脚一跨出门槛,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紧,好像害怕我丢了。小时候我娘带着我去十里外的集市上的时候,就是这样抓着我。
我牵着马走出了院门,我爹说:“把外头的事办完了,就回来,爹和你娘在家里等你。”
我跨上马背,没有敢回头,我担心我的眼泪流出来。
一直跑到了村口的树林边,从这里就要转弯了,就再也望不到村庄了,我回头望去,看到爹娘站在家门口,用衣袖抹着眼泪。
回到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在西郊的一间房屋里,我见到了二当家的和帮中几个人,他们说:“事情很糟,后天警察局就要枪毙大当家的。”
我问:“警察为什么抓人?”
二当家的说:“说大当家的和日本人勾结。”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29 13:47月光透过木格窗户照进来,照在房间一盏如豆的灯光上,昏黄的灯光照着房间里的人,让每张脸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站起身,望着窗外,看到月光从近到远,渐远渐迷蒙,远处的楼堂馆舍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一阵疾风从窗前掠过,我看到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天而降,地面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叫声,然后,黑影张开巨大的翅膀,翩翩远去。那是一只夜晚捕食的猫头鹰。
那一刻,我的心中想到了世事如烟、人生如梦这样的话。每个人在巨大的命运面前,都如同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如同蚂蚁一样无法预知,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张开黑色的翅翼,将他笼罩,将他协裹,将他带走。再多的财富,再显赫的地位,总有失去的哪一天,而唯有亲情和友情、爱情,才会永驻,才值得珍惜。
我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出大当家的郭振海,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劫法场。
我转过身问二当家的亮子:“大当家的被关在哪里?”亮子说:“不知道,我们找了所有可能关押所有大当家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我又问道:“大少爷怎么死的?”亮子叹口气说:“旅长所在的这支军队,叫做十七路军,基本上都是咱陕西人。日本人进入山西后,十七路军就渡过黄河,开往山西战场。后来,大同、太原先后失守,十七路军就占据黄河东岸的中条山脉,与日军对峙。中条山脉如果丢失,日本人就能够渡过黄河,来到咱陕西。所以,十七路军的口号是:守中条山,就是守陕西,就是守父母妻儿。十七路军泼出命和日本人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没人了,就回咱陕西叫人,有一年,刚刚征集了一批学生娃,来到中条山前线,娃娃们还没领到枪,日本人就突然袭击,把这群娃娃包围了,要他们投降。娃娃们宁死也不投降日本人,最后被逼到了黄河岸边,娃娃们叫着大呀妈呀,扑了黄河,这就是‘八百冷娃跳黄河’。”
我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酸,耳边响起一片啜泣声。
亮子揉揉鼻子,接着说:“咱的主力部队本来都从日本人的包围圈突围出去了,回头一看,娃娃们没有跟上来,再一打听,才知道娃娃们都跳了黄河,主力部队当时就气坏了,扭回头又杀入包围圈,泼出命和日本人打,硬是把日本人赶出了刚刚占领的中条山。后来,这场仗就叫做‘六六血战’。”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陕西人在抗日战场上和日本人厮杀的情景,我听得热血沸腾,手指在啪啪抖动。
亮子接着说:“咱陕西人的军队在中条山守了三年,后来换防到了河南。前段时间,日本人占领了中条山,渡过黄河,来到河南。咱的人继续在河南和日本人打,伤的人太多了,旅长就被紧急调往河南,带着他的人和日本人打。旅长走了后,我们关西帮的天字辈坐在一起开会,几十个警察就突然闯进来,拿着枪,把咱天字辈的人都抓走了,说咱的人和日本人有勾结。大少爷当时也在场。大少爷当场据理力争,他们殴打大少爷,一起被带走了。”我沉吟着说:“这伙警察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一下子就出动了几十名警察,肯定背后有头头脑脑在指挥。”亮子说:“你分析很对。我当时出去了,没在现场。回来后,才知道咱的天字辈都被抓走了。前几天,咱的人都被关在西关的土窑里,我托关系找人营救,人家说,有人举报关西帮通敌,谁也不敢出来担保,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大少爷要求见警察局长,看守的警察一直不让见。后来,警察单独提审大少爷,说大少爷不但通日本人,还通共产党,把大少爷秘密枪毙了,把告示贴在城门口。”
我听得气愤不已,问道:“现在呢,现在咱的人被关在哪里?”亮子说:“托关系放人行不通,我就组织咱的人劫狱,可是警察防守很严,咱白白搭进去几条人命,警察把大当家的带走了,现在不知道关押在哪里?我没办法,就派人赶紧去你家找你回来商量。”我挥舞着拳头说:“想不到我回了一趟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没有警察局长的支持,谁也不敢这么干,狗日的局长,老子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我在房屋里转着圈,想着对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明天,大当家的和天字辈就要被押到刑场枪决了,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怎么办?怎么办?窗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声声凄厉。叫声过后,四周又陷入了沉寂。
我走到屋外,看到月色朗润,万籁无声。刚才,可能是月亮突然穿过云层,惊动了宿鸟。
我打开院门,向远方望去,望见远方黑魆魆的城墙,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走回房间,对亮子他们说:“我去去就来。”西安的城墙是用厚厚的城砖累摞而成,我攀着砖棱,就能够爬上城墙,然后又沿着砖棱溜下城墙。我溜到城内,径直来到天主教堂。
天主教堂里有神行太保和菩提。神行太保沉溺赌博,但我相信他的手艺没有丢下。那一年,为了找到那个玩嫖客串子的,神行太保发挥出了自己身上的所有潜能,翻山越岭,摆脱了黑骨头手下人的追踪;菩提是窃贼行当里的高买,行踪诡秘,现在他尽管金盆洗手了,但是他的手艺同样不会荒废。
每座城市里的天主教堂都修建得高大气派,要找到它很容易。西安城方方正正,街巷道端南端北。明亮的月光下,我朝着那家高高的十字架行走,就很容易找到了天主教堂。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30 10:44神行太保和菩提都睡着了,他们两个人睡在一间房屋里,我进去后推醒了他们。
神行太保的那只瞎眼已经去掉了纱布,眼眶里是一坨丑陋的伤口愈合的肉瘤,另一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目了然。菩提的两只眼睛都完好无缺,但却睡眼惺忪,像两扇蒙着尘土布满蛛网的破窗户。
我进去后开门见山说道:“现在要用到你们两个。”
神行太保神情振奋地说道:“什么事,你直说。”菩提慢悠悠地说:“半夜三更的,刚做了一个好梦,就被你给吵醒了。”我不搭理菩提,我说:“有一幢很棘手的事情,也是很着急的事情,需要你们两个。秦岭山中有一队响马,是我的朋友,神行太保,你赶紧去山中找他们,让他们进城。菩提,你跟我走,在西安城里找个人。”菩提嘟嘟囔囔说:“我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大半夜的,你找我找错人了。”
我没有理会菩提,看着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为难地说:“找响马啊?他们不认我怎么办?要是杀了我怎么办?我可不认识他们,也和他们没有过来往。”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手枪,这是当时响马二当家送给我的小手枪,小手枪里的三发子弹早就打光了,但是这把精致的手枪,我一直收藏着。
我说:“你只要拿出这把小手枪,他们就会认你,就会跟你来。
这把小手枪就是信物。”
神行太保接过小手枪,问道:“什么时候赶回来?”我说:“越快越好,最晚也要赶在明日午时回来。城外已经给你备好了一匹军马。”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30 12:11神行太保精神抖数,就像一匹萧萧长鸣的准备出征的战马,他对我说:“没问题,我会在最短时间赶回来,你就等着我吧。”神行太保跃跃欲试,而菩提却神情萎靡,他倒在炕上,准备再次入睡。菩提又瘦又小,像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我把菩提扛在肩膀上,像扛着一床棉被一样,然后带着神行太保走出了天主教堂。
神行太保和菩提的手脚都很利索,用厚厚的城砖堆砌而成的城墙,根本就不能挡住他们,我们攀着砖棱上到了城墙顶部,又顺着砖棱溜到了城外。城墙上,一排大红灯笼在风中招招摇摇,如同老戏中一句句让人柔肠百结的唱词。
神行太保骑着我骑来的那匹军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经历了一路颠簸的菩提也醒来了,他问我:“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我神秘地说:“你还记得跟你上床的那个女人吗?”菩提一听到我说起那个别人家的小老婆,立即精神大振,他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着急地问道:“记得记得,她在哪里?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她。”我说:“那户人家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但是我会帮你找到的。你今天先帮了我,我以后就会帮你。”
菩提爽快地说:“好,你说,怎么帮你。”我说:“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沿着城墙向左边走,看到村子、房屋、窑洞、破庙都进去,我沿着城墙向右边走,我们要找几个被关起来的人,有警察看守着。谁找到了,谁就先回到这里,在这里留个印记。”
菩提嘿嘿笑着说:“我当有啥事,原来就是这点事,没问题。”
我和菩提很快就分手了。
想要在茫茫夜色中找人,非得找菩提这样的人。窃贼经常翻墙入户,偷听说话,踩点探路,对于他们来说,夜晚找人是轻车熟路。
我判断,亮子他们劫狱没有成功,关押郭振海的地方又没有找到,警察肯定把郭振海他们转移到了城外,预防再次被劫狱。我们想要营救郭振海他们,只能先探听到郭振海他们被关在了哪里。
那天,我一看到村庄就走进去,伏在屋顶,爬在墙头,倾听村庄里的声音。这么多的人被关在了一座院子里,即使他们全都睡着了,我也能够从他们的呼吸声和鼾声中听出来。如果他们没有睡觉,一定会向外界发送信号,因为他们肯定相信我和亮子会营救他们。
可是,我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异常。
远处响起了鸡鸣声,近处的鸡鸣声也声嘶力竭地响起来,鸡鸣声响成了一片,而我的心也碎成了一片。天亮后,我就无法再寻找了。
天色愈来愈明亮,我的脚步愈来愈沉重。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头顶上的浮云都被踱上了一层金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身形晃动,如同风雨过后被吹折的树桩,那是菩提。
菩提看着我,摇摇头;我看着菩提,摇摇头。
菩提走上了回天主教堂的路,我走上了回那间破屋的路,我们都走得异常疲惫而忧伤,如同风中之草。
属于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我们孤立无援,情况不明,既不知道郭振海他们被关押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守。我感到我们就像一群被潮水涌上沙滩的小鱼,眼看着潮水渐离渐远,而我们却只能徒劳无益地在原地挣扎。
我问亮子:“如果处决犯人,会在哪里?”亮子说:“只会在南郊的韦曲镇。韦曲镇有一片乱坟岗,杀了人以后,就在那里就地掩埋。”
我说:“好,我们在半路上设埋伏,劫法场。”房间里只有七八个人,这是关西帮被毁灭后,仅剩的留在二当家亮子身边的人马。一个鼻尖有颗黑痣的人左右看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咋成呢?”
所有人,包括亮子,都望着我,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
我问亮子:“我们有几杆枪?有多少发子弹?”亮子说:“警察来了个突然搜查,我们能够带出来的,只有一杆步枪,二十几发子弹。其余的都被警察搜走了。”
我问:“枪在哪里?”亮子从炕洞里把步枪取出来,又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是黄橙橙、亮晶晶的子弹。这杆步枪是那时候民间常见的老套筒,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每打一发子弹,就需要扳一下扳机。
我从亮子手中接过步枪和子弹,检查了一下枪支,看到了一切正常,然后对他们说:“枪和子弹都给我,我走了。”我走出房门,看到太阳升起了一竿子高,阳光像很多毛毛虫一样,直向我的衣服里钻,让我感到暖意融融。从这里向南边是一条羊肠小道,小道边长满了翠绿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间跳跃着爆豆一样的蚂蚱,飞翔着灿烂的蝴蝶。
我走出了几步,亮子在身后拉住了我,我回头看到,那几个人也都跟在了身后。
亮子嗔怪地说:“呆狗,你看你这人,说走就走,也不商量一下,你这是干啥?”我笑着说:“这次劫法场,是在玩命,去了肯定就回不来了。我自己跳进去,不能再把兄弟们的命搭上。”
大家都不说话。
我说:“你们都回去,甭跟着我。”
黑痣指着我说:“你这话是啥意思?”我说:“我这一辈子历尽坎坷,吃了别人几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苦,走了别人几辈子都没有走过的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见到了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把我当兄弟看,我就要把大当家的当哥看。当哥的有难了,我这个当兄弟的不能见死不救。我以前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我的爹娘,现在爹娘都找到了,我就没有啥事再挂在心上了。我一个人去救大当家的,你们都回去。”黑痣梗着脖子说:“呆狗,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这是看不起人嘛。”我认真地说:“大当家的是我的兄弟,你们也是我的兄弟,我不能因为救大当家的,害了你们。前面是沟是崖,我都要跳下去;但是,你们不能跟着我跳沟跳崖。”我说完后,就快步离开。走了十几丈远,我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亮子赶了上来。亮子说:“呆狗,你是我的好兄弟,好兄弟去跳崖,我也跟着跳。”我握着亮子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后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黑痣他们都赶上来了,他们说:“要跳崖就一搭跳,谁叫咱们是好兄弟。”我们抱在一起,感到热血沸腾。我强忍着眼泪,对他们说:“走,救出大当家的,干掉警察。”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30 23:19从西安南门外二十里,有一片树林。春天来了,树林里热闹非凡,吐绿的枝头上跳跃着各种鸟雀,泛青的草丛中奔跑着兔子和狐狸。树林过后,就是一片斜坡,斜坡的两边是一人深的壕沟,壕沟四通八达,连绵不绝,一直通向了秦岭山下,那是为了浇灌土地而特意挖掘的。
押解郭振海他们的囚车,一定会从这片树林和这道斜坡上经过,这是西安到韦曲的必经之路。
我打算让几个人埋伏在树林里,当囚车经过后,砍伐树木,挡在坡顶,让囚车无法返回,然后,我藏在壕沟里打伏击。其余的人在另一个方向燃放鞭炮,作为疑兵。当警察被打退后,我们就趁机救出大当家的他们。
可是,会来多少警察,我们不知道。
韦曲是一座集市,那天有很多人,集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梭。
韦曲有一家鞭炮店,我们走进去,把那些鞭炮全部买了,装了好几大粪笼。韦曲有一家帽子店,我们买了几顶帽子。韦曲还有一家铁皮店,里面卷制洋铁桶,我们买了好几个洋铁桶。
明天,押送囚车的警察肯定会有很多,他们手中有很多条枪,而我们手中只有一杆枪。然而,我的枪法百发百中,根本就没有把这些烂警察往眼睛里拾掇。我只用一杆老套筒,就能够阻击他们所有人的进攻。
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布置机关。
距离树林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破庙,那天晚上,我们就歇息在这座破庙里。
一轮血红的太阳升起来,满天都泼洒着浓浓的鲜血,我们走出破庙,全身沐浴在鲜血中,走向了那条连接西安和韦曲的道路。今天,不是他们的死期,就是我们的忌日。今天注定了,只能有一方的人活着离开,另一方的人永远倒下。
我走在最前面,回头问跟在后面的黑痣:“怕不怕?”
黑痣说:“怕个球!”
另外几个人也说:“怕个球!”我朗声大笑,喊道:“要是今天死了,大家黄泉路上都有个照应。”黑痣也仰天大笑,他高声喊道:“到了阴间地府,我们还搅他个翻天覆地。”亮子接着说:“老子们在阳世是一条条好汉,到了阴间还是好汉,不管他是阎王爷还是小鬼判官,看谁敢惹!”
大家一起朗声大笑,声音像鸽子一样腾空而起,绵绵不绝。
我挥舞着手臂,说:“走,我们去给警察送行,送他们去阴曹地府。”我们走进了树林里,树林里突然鸦雀无声,连鸟雀都感受到了冲天的杀气。
我爬上高高的树梢,向北方张望,我的身躯在树梢上摇摇晃晃,就像挂在树梢上的一件树叶。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4-12-31 23:42祝福帖子里的每位朋友,在 2015 年身体健康,天天快乐。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1-03 21:00太阳升上了远处的山顶,我望见北方出现了一串人影,人影像蚂蚁一样蠕动。爬在地上侧耳倾听的亮子抬起头来,他问:“是不是来了?”
我说:“是的,来了。”
亮子问:“有多少人?”我从树枝上溜下来,说:“黑压压看不清楚,最少也有几十,也许上百。”
亮子笑着说:“居然有这么多警察抢着来送死,没想到啊。”
大家全都笑了。
我说:“各就各位,做好准备。”我提着枪,脖子上吊着装了子弹的布袋,跑到了提前挖好的一道壕沟里。亮子和黑痣他们埋伏在树林各处。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我看到树林里走出了密密麻麻的警察,警察的中间有三辆木柱钉成的囚车。三头黄牛低头拉着三辆囚车,就像任劳任怨的园丁。
警察们向前走着,突然前队引起了一阵慌乱和骚动,有人在惊恐地叫喊着,有人在凄厉地哀嚎着,我知道我们的机关发挥了作用。昨天,在路上,我们挖掘了一丈多深的堑壕,堑壕里是倒竖的削尖的木棍,而堑壕的上面则蒙着一层浮土,走在前面的警察掉进去,就不会活着出来。
警察看到堑壕,知道中了埋伏,他们手忙搅乱地拉转牛车,想要走回去。
树林里,突然响起了啪啪啪的机枪声,声音清脆紧密,警察们吓坏了,像乌龟一样,全都趴伏在地上。
我爬在壕沟里,对准距离我最近的一名警察,一枪过去,那名警察的头顶上升起了灿烂的彩虹。我以最快的速度装弹、扳机、射击,第二名警察的脸上光彩夺目,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身体翻过了半边。
只是一眨眼功夫,两名警察就尸横旷野。
一名警察单膝跪在地上,挥舞着手枪,高声喊叫:“快,快,快回去。”
我一枪过去,拿着手枪的警察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喊叫了。
警察们闹嚷嚷地向着来路逃去,像一群刚刚打开圈门被放出来的猪,他们刚刚逃上坡顶,突然,树林中传出了咔嚓的响声,一棵高大的树木突然倒了下去,浓密而纷乱的树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对着跑在最后面的警察,又打了一枪,那名警察一只脚刚刚抬起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次,警察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的右后方有一杆步枪,警察们闹哄哄地趴在地上,想着我隐藏的地方,连七八糟地开枪,有的子弹带着尖利的叫声,像只知了一样从高高的空中飞过;有的子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一头栽倒在土堆里。
我在壕沟上放了一顶帽子,然后提着枪,猫着腰,跑向了壕沟的另一边。我悄悄地探出头去,听到树林里的机枪声又响了,警察们一多半转过头去,对着树林胡乱放枪,一少半对着我放在壕沟边的帽子放枪。
我悄悄伸出老套筒,对着一名站起身来,张牙舞爪的警察开了一枪,那名警察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双手摊开,倒在地上。
我又飞快地上膛、装弹、射击,又有一名背对着我的警察倒在了地上。
树林里的机枪声停歇了。机枪声,其实就是把鞭炮放在铁皮桶里点燃的声音。
我又把一顶帽子放在壕沟边,警察们的子弹围着那顶帽子飞舞,然后,我沿着壕沟,跑上了一座高高的土坡。土坡顶上摞着半人高的土块和木头,那是我的阵地和掩体。
我在掩体里大声呼叫,吸引着所有警察的目光,警察们像螃蟹一样趴伏在地上,向着我逼近。我的左后方,机枪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埋伏在另一条壕沟里的鞭炮声。
警察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们这边,只有三名拉着牛车的警察,还停留在树林边。
我看到黑痣提着一柄斧头冲出了树林,径直冲向一头牛车,拉牛的警察突然看到黑痣,惊惶万状,赶紧放下牛缰绳,从肩膀上卸下了步枪。我端平老套筒,一枪过去,那名警察倒在地上。
黑痣提着长柄斧头,砍倒了第二名牵牛的警察。第三名警察看到了,掉头就跑,忘记了从背上卸下步枪。
我又以极快的速度,干掉了距离我最近的几名警察。趁着这个机会,黑痣劈开了囚车,囚车里的人全都放了出来。
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黑痣带着他们跑进树林里,我们在那里聚集。
为了吸引警察,给黑痣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我故意叫喊着,把所有的警察吸引过来。警察们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端起枪,想要放到最前面的那名警察,突然,枪卡壳了。
这杆老套筒太老了。
我努力扳动着扳机,想要把卡壳的子弹退出来,可是徒劳无益。
坡下的警察听到我这边半天没有动静,就高声叫喊着:“不要怕,他没子弹了。”警察们全都猫起腰来,向着坡顶逼来。
我向四周张望,视线里出现了昨晚住宿的那座破庙,我一翻身,向着破庙跑去。这里一望无际,如果贸然逃跑,迟早都会被警察的子弹追上。如果我跑到破庙里,还可以抵挡一阵。
亮子从壕沟里站起身来,他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射击,而改为向着破庙奔逃。我对着亮子打手势,让他赶快也跑向破庙。
我和亮子从不同的方向跑向破庙,子弹吱吱叫着在我们的身体周围跳跃,激起一泡泡黄色的浮尘。我斜眼看到那边的树林里人声鼎沸,噪杂不休,一群警察追进了树林里。
我刚刚跑到破庙门口,突然一颗子弹追上了我,打在了我的手腕上,一阵巨疼像被子一样覆盖了我的全身。我咬着牙关,撞进了破庙里,然后和也跑进破庙里的亮子关闭了大门。
警察追赶的脚步渐渐逼近,我们游目四顾,看到佛像手中拿着铁制的刀枪,我们把刀枪绰在手中。
警察们在门外窃窃私语,过了不久,一名警察撞开了房门,亮子手中的长矛捅出去,那名警察尖叫一声,像烧着了屁股一样仓皇逃遁。
我们重新闭上庙门,搬来沉重的香炉,顶在庙门后。
门外的警察不敢再贸然进入,庙门外陷入了一片寂静。突然,我闻到一股浓郁的焦糊味,警察开始烧庙了。
火越来越大,庙门、庙顶都是火焰,浓烟滚滚,灰烬漫飞。
亮子笑着对我说:“哈哈,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也哈哈大笑,对亮子说:“今天真痛快。走,我们去阴曹地府一起喝酒。”
作者:我是骗子他祖宗 日期:2015-01-04 21:57我们手挽着手,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庙门被烧塌了,门扇门框烈焰熊熊,像一条条毒蛇喷吐着火舌,我们无法冲出。房顶也被烧塌了,燃烧的屋梁倒下来,砸在地上,迸出飞舞四溅的火星。
火焰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滚滚的浓烟包围了我们,我们的耳边是荜拨的燃烧声,和钻进烈焰和浓烟中的叫喊声。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像一把把小刀砍向我,像一根根钢针刺向我,像一面斗篷一样将我全身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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