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言见他们不解,又道:“丐帮十二分舵,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在武昌地界,不单官差对金老客气,全城商户都和他交情不浅。”三人听得半懂不懂,却见他神色一沉,道,“有人冒充他,少不得要去看看。”说着足下一动,已跟了上去。
三人立刻想到了蜜珀刀主,那个非男非女的易容高手。盛千帆道:“林兄,凌姑娘,你们先安顿下来,我与冷兄去看看。”说完匆匆追去,剩下林枫和凌雨然呆在街头。
冷无言和盛千帆远远跟着那假冒的金老,见他身法俨然是丐帮中人,心中更奇。这人领着姐弟二人七拐八拐,穿街过巷,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拨开墙边杂草,露出一个洞口,竟然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姐弟二人也如法炮制。冷盛两人却不想钻这狗洞,对望一眼,便提气纵身,攀上墙头,向内一望,见是一间破落祠堂。
假冒金松的人坐在祠堂台阶上,骂骂咧咧地道:“个婊子养滴,以为自个功夫学得蛮扎实!冒得本事跑,掉底子了吧?板马日的!”这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脆生生、火辣辣,竟是个女子。她一边骂,一边将假发扯掉,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看上去不到二十,满面尘土,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得有些吓人,嘴唇细细薄薄长长,笑的时候春暖花开,怒的时候朔风肃杀,竟是个女叫花。
冷盛二人的下巴几乎砸到脚面,怎么也想不到,刚才那些污言秽语,是出自一个女子口中。
小男孩撇着嘴道:“金爷教的功夫不好用。” 金爷?这
女叫花居然叫金爷?女叫花瞪了他一眼,道:“鬼款!你要么样?莫非老子呼你两哈试试?”少女连忙将弟弟拉到身后,怯生生地道:“金爷,这个月我俩帮你赚了不少钱了,你就,就放了我们吧。”女叫花道:“凑够十两银子,板马日的,老子管你们哪里克。钱呢?”少女在怀里摸索了一阵,道:“今天得了这个,总该够了吧?”她掌心里,是一枚亮莹莹的玉佩。玉色明润,一看便知是上等货。女叫花眼睛一亮,一把攫住玉佩,摸了又摸,又在衣襟上使劲蹭了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突又沉下脸来道:“两个苕货,这是假的,不顶钱。”少女眼圈一红,噗通一声跪下,道:“金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骗钱了,求你放我们滚出武昌吧,卖艺挨打的日子我们再也过不下去了。”
女叫花眯起眼睛道:“个婊子养滴,这就捱不住了?”姐弟俩连连点头,就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偷玉的小贼果然藏在这里。”女叫花一怔,飞快撕了一角衣襟,将玉佩裹好,抛上屋顶。
祠堂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年纪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着黑长衫,蓄短髯。左边一人不屑地道:“想不到堂堂丐帮武昌分舵,竟是个养贼的地方。”女叫花转了转眼珠,冷笑道:“个婊子养滴,老两个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大喇喇敢闯进来?”突然声音一提,大喊道,“死拐子,一个个都板马日的哪儿克了!”随着这声喊,院子里呼啦啦涌进一群乞丐,将两人团团围住。一人喊道:“你母妈,欺负我们老大,不识黑了!”又有人喊:“呼他两哈的!”女叫花摆了摆手,大将军般挺起腰道:“在下金小七,在这里帮个闲。不知两位是哪条道上的,怎么称呼,擅闯本帮分舵,意欲何为?”
竟是一口纯正官话。
左边那人道:“崆峒派邱海正。” 右边那人道:“崆峒
派左渊。”冷盛二人一怔,俱都不解崆峒派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金小七暗暗叫苦,表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原来是崆峒派的朋友,幸会幸会。两位如果没事,就请退出这里吧。” 这人冷笑道:“退出?”一指那对姐弟,“他们偷了在下的东西,金帮闲怎么说?”金小七抱着双臂,笑道:“那两位就搜一搜,去去嫌疑。”邱左二人面上犯难。搜那弟弟还可,那姐姐如何下得去手?金小七见状道:“搜又不搜,走又不走,崆峒派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放肆!”左渊揶揄道:“什么地方?一间废祠,只有你们做叫化的还拿它当宝贝。”这话就像捅了马蜂窝,原本还算安静的叫花子立刻吵吵起来。金小七跺脚道:“个婊子养滴,是你们先惹老子的!打!”话音未落,立刻有十七八支竹棒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邱左二人冷哼一声,四拳齐出,赫然是崆峒派花拳绣腿拳法。冷无言一看便知,这两人是崆峒派五门弟子,丐帮的人一定吃亏。
果然一阵哎哎呀呀之声,十几个乞丐全歪倒一旁。金小七一跺脚,抄起一根竹棍,叫道:“躲开!”众人让出一线,金小七斜身而入,竹棍舞出一对横圆,将邱左二人分开。邱海正“咦”了一声,不知跟左渊说了什么,两人一左一右,合围过来。金小七右脚在前,手腕一抖,在体侧抡起一个大圆,化解二人攻势。
邱海正惊呼一声:“十二打狗棒!”暗中观战的盛冷二人心中一惊。十二打狗棒是丐帮绝学,历来只传帮主,这小丫头怎么会?金小七哼道:“老拐既认得这功夫,还不退出本舵!”裘海正有些犹豫,左渊却冷笑道:“我却不信,袁帮主十二亲传弟子都不会的功夫,你这小丫头就会。”话未说完,迎棍冲上,一拳打在竹棍上,咔嚓一声,竹棍断成两截。金小七脸上一红,双手持棍,左手出第一招,右手出第二招,将左渊逼至死角,周围的叫花子一个劲儿叫好。
228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5 13:23左渊不惊不乱。方才那拳,他已试出金小七功底,见竹棍袭来,身子微挫,一手横击,一手抓棍,咔嚓一声,竹棍断成两截。金小七只觉虎口撕裂般疼痛,却不肯认输放手。左渊索性一推,竹棍倏然向金小七喉间点去。金小七竹棍脱手,身子一拔,在半空打个旋,手中小半截竹棍匕首般刺出。左渊将竹棒一立,不格不挡,向她心口刺去。
他出手比金小七快得多,也老辣得多。金小七的匕首还没挨着他的衣服,他的竹棍就能没入金小七心口。
金小七大惊失色,却已收不住身子,直往棍尖坠去。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啪地打中左渊手里的竹棒,竹棒再次折断,左渊一愣,金小七的竹匕首哧地没入肩头,身子一翻,退回原处。叫花子围着她大呼小叫,她却脸色铁青,额角冒汗,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四下张望。若非那颗石子,输的是自己。
就算现在赢了,然而伤了崆峒弟子,却也惹闯了大祸。她现在只想知道谁在帮自己。邱左二人也想知道,左渊扯下竹棒,并不为难金小七,只瞪着石子飞来的方向。
石子是盛千帆打出的。他与冷无言一同跃入院中,道:“两位师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已经胜了,何必伤人性命。”别人不知他的身份,但见他与冷无言一同出现,便先敬了三分。邱海正看了他几眼,又望向金小七,冷冷道:“怪不得金帮闲如此托大,原来有冷面邪君给你撑腰。”左渊却道:“冷公子可是有话说?”
冷无言微微一笑:“盛兄弟有话说。”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盛千帆身上,尤其是左渊。盛千帆害他受伤,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想干什么。盛千帆只觉浑身汗毛都被钢刀刮着,努力稳了稳神,道:“在下、在下看到两位的玉佩被丢在屋顶,这位金……”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金小七,只觉得叫金帮闲实在难听,“金姑娘并不知情,大家误会一场。”金小七哈哈笑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被人叫什么姑娘,拐子人不赖嘛。”说着冲他挤挤眼睛。盛千帆帮她把偷东西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她虽不怕邱左二人,却也不想与崆峒派结怨。“也不知两位丢了什么宝贝,老七,板马日的,还愣什么,到屋顶瞧瞧去。”
“不必。”邱海正铁着脸,一纵身跃上祠堂屋顶。
金小七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老七去找玉,便乘机与盛冷二人通了姓名。
原来这位女爷是武昌分舵舵主金松的女儿。至于那两招十二打狗棒,却是前年重阳,她趁帮主袁池明到武昌巡视,摆了酒,又拜干爹又敬酒,软磨硬泡学来的。平日金小七也不敢以之炫耀,只是今日见崆峒派花拳绣腿实在厉害,本想用这两招吓退他们,谁知崆峒派五门弟子的确厉害,这似是而非的十二打狗棒唬一般人尚可,唬他们却难了。至于邱左二人丢的东西,竟然是自己的五门玉佩。
几人正在寒暄,邱海正掠下屋檐,怒气冲冲地道:“屋顶什么都没有,盛千帆,金小七,你们是什么意思?”和洽的气氛一下子冻住。只有金小七眼珠一转,扭头骂道:“板马日的,你俩……”话说一半,突然住口。
院子里哪儿还有那对姐弟的影子!邱海正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就见门口闪进一个乞丐,大喊道:“老大老大,出事了,出事了。舵主带一帮兄弟,把黄鹤楼围了。咱们……”金小七正缺个开溜的借口,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强忍着怒放的心花,骂道:“个婊子养滴,谁敢在武昌地界跟咱不去,走!”说着一头扎出了院子,丐帮弟子紧紧跟上,诺大的院子一下空旷起来。邱海正与左渊神色有些不安,对冷盛二人拱手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叙。”说完也匆匆离去。
盛千帆心中疑惑,见冷无言脸色甚是古怪,道:“冷公子,这里可有什么不妥?”
冷无言道:“你看那对卖艺姐弟功夫如何?” 盛千帆哑
然道:“他们哪里有什么功夫。”
“可他们却偷了崆峒派五门弟子的信物。”冷无言沉吟,“又与玉佩一同消失,岂非很古怪?”盛千帆试探着道:“冷公子怀疑,那玉佩不是他们偷的,而是有人要嫁祸丐帮,挑起事端?”冷无言点头:“更奇怪的是,邱海正和左渊听说丐帮围了黄鹤楼,居然也不找玉佩了。看来,我们少不得要去黄鹤楼一趟。”
盛千帆苦笑道:“华山派的人也在那里。” 冷无言淡淡
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鹤楼高踞蛇山黄鹄矶,九丈九尺,三层四面,八角琉璃瓦飞檐,形如黄鹤,展翅待翔。凭栏处,眺长江浪淘尽千古风流,望荆楚雨打灭万世浮华。千百年来,这座建于东吴、与武昌城同岁的楼阁,几经焚毁重修,不复当年水师瞭望之用,而变成文人雅客游宴之所。然而今日却重又刀剑森然,被上百丐帮弟子团团围了起来。就连巡捕房也出动了二三十人,官差们与各自相熟的丐帮头目说着什么。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江上舟楫也缓住去势,驻足观看。
金小七拨开人群,径自走到一个花白胡子、拄着拐杖的老者身边,脆生生道:“老特,搞么斯撒?”这老者自然是真正的武昌分舵舵主金松。听到金小七的声音,金松眼不抬手抬,拐杖头嘭地一声敲在金小七脑门上:“个婊子养滴,闭嘴,莫掉底子!”
随行而来的邱左二人听了,不禁愣在当场。
金小七一口一个“婊子养的”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了,谁想到金老爷子更上层楼。他们不知,金小七的母亲的确是个婊子,武昌地头的人心知肚明,就是丐帮上下也都一清二楚,只是不往江湖中说罢了。金松主持武昌帮务伊始,便与一个暗娼来往,那女人肚子大起来后,定要个风光名分。金松无法,又疼惜自家骨血,只得娶她做丐帮武昌分舵舵主夫人,可惜她不守妇道,被金松打骂几次,竟跟一个商人跑了。金松没去追,大概他也认为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加之自己并不很喜欢她,她走了倒也好。所以这件事看起来是金大舵主被扣了绿帽,但他从不讳言此事。只不过,金松对着金小七这个宝贝女儿的时候,总是又爱又恨,每每见了,都要骂一句“个婊子养滴”,再加上一杖头。好在金小七,揉也不揉,反笑嘻嘻地道:“老特火气大哟,我哪掉底子,才刚打赢撒!”金松瞥到邱左二人,目光落在左渊肩头伤口,有些意外,看了金小七一眼。金小七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瞪了瞪眼睛,便慢条斯理地道:“老朽照顾不周,叫左少侠在我地界上受了伤,不好意思呵。”左渊听出他话中讥笑之意,冷冷道:“多谢金舵主,此事我日后自会处理。只是金舵主缘何带人围了黄鹤楼?” 金松翻了翻眼睛:“尉迟掌门,汪掌门和杜掌门大驾光临,我丐帮怎能缺了礼数!自然是等在这里,拜谒九大派掌门了。”此言一出,邱左二人并金小七都是一惊,难道说,华山、青城、崆峒三派掌门此刻都在黄鹤楼?金小七看了看紧闭的楼门,皱眉道:“他们搞么斯撒?”金松还未答话,就听一声凄厉尖叫,一个人影自三楼飞坠下来,人群里一片惊呼。电光石火间,一个白色人影冲天而起,已到二楼,展臂接住坠楼之人。然而飞坠之力着实太大,两人齐齐下沉。白影一伸手扳住一楼檐角,咔地一声,檐角折断,他却接力跃起,落在檐上。
彩声暴起。
金小七、邱海正、左渊和匆匆赶到的盛千帆看得分明,白影是冷无言,坠楼的人,赫然竟是那卖艺女子,不觉“啊”了一声。
冷无言扣住女子手腕,一股真力打进,沿她手三阳经直贯头顶。练武之人若被真力冲入任一经脉,都会下意识地以内力反噬自保。冷无言是要试试这少女究竟会不会
武功。
少女毫无反应,果真不会武功。
冷无言一怔,心中有无数疑问,却只捡了一句最重要的:“谁带你来黄鹤楼的?”
少女惊魂仍未定,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忽然扯着冷无言的衣襟跪下,大哭道,“恩公,求你救我弟弟,他还在上面,他们会推他下来。”
“谁?”“不,不知道。”少女惶恐地看了一眼楼顶,“那三个伯伯说我和弟弟是什么教的余孽,要我们说出教主的行踪,不说就要杀了我们。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又大哭道,“天知道拿了一块玉,竟然要命,呜呜!”
229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5 13:23三个伯伯?难道是那三位掌门?冷无言心中不解,转身对人群中的盛千帆道:“盛兄弟,照顾好这位姑娘。”手掌轻拂,少女只觉被一股力道托着,飘飘然落到盛千帆面前,吓得双脚一软,噗通一声坐在地上。盛千帆正要搀起她,金小七已抢先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笑呵呵地道:“盛兄弟,我们丐帮的人,不劳您费神照顾。”说完冲他使了个眼色,乞丐弟子趁机涌了过来,将邱海正和左渊隔在外围。盛千帆明白她一番好意,忽听楼上传来一阵剑鸣。
二楼门窗啪啪啪依次打开,十二把明晃晃的剑组成一个剑阵,仿佛白日里的十二道闪电,向冷无言当头罩来。每把剑剑尾都连着铁链,颤颤作响,好像一张巨网。
阳光炽烈,白色剑光映着金黄琉璃瓦,显出一派光影错动,如江水中明灭破碎的浪花,将冷无言吞噬。
冷无言剑不出鞘,挥手一招,不知怎地,那十二柄剑便纷纷朝承影剑追去。承影剑一抖甩开,冷无言飞身倒掠,落在高挑飞檐上。十二束闪电扑空,铁链刚好绷得笔直。剑身一振,唰唰唰数声,全飞回楼内。整齐,迅速,绝不拖泥带水。
冷无言白衣猎猎,在云水之间的黄鹤楼上,在黄澄澄的琉璃瓦飞檐上负手而立,仿佛踏鹤而来。
街面和江心看热闹的人忍不住又暴起一片彩声。
冷无言只是平静地抬眼望去,见偷袭自己的是十二个白衣剑士,便知是青城派人。
其中一人道:“冷公子好身手,不愧是近年来江湖中第一剑客。”“过奖。”冷无言目光闪动,语声中既无客套,也无自得。
这人反倒猜不透他心意,干咳一声道:“冷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冷无言道:“在下与华山派尉迟掌门有约在先。”
“哦?”这人将信将疑,“冷公子与尉迟掌门有什么事,在下不知,也不想过问。在下只知,家师严令,任何人不得前往顶楼,请公子见谅。”
冷无言眉尖一挑,疑窦丛生。
华山派追自家犯戒弟子,在此出现倒也说得过去,崆峒派与青城派为何到此,还要为难那对卖艺姐弟?正气堂一战,虽有王慧儿指证,任逍遥也承认杀了上官燕寒,但汪深晓曾言上官燕寒勾结合欢教,加上青城峨眉积怨甚深,如今两派已是水火不容。江湖中好事者甚众,王慧儿又已疯癫,这件事便成了一桩谜案。青城派为免是非,索性闭门不出,此刻大张旗鼓地到此,着实有些诡异。至于崆峒掌门杜暝幽,潜心参悟玄空门心法奥义多年,门中大小事宜都是长子杜伯恒打理,如今居然亲率门人到此,种种迹象加起来,也无怪丐帮如临大敌。
冷无言的直觉告诉他,一切问题都出在那对卖艺姐弟身上。
他们究竟知道什么,竟惹来三派掌门注意?此时那白衣剑士又道:“冷公子还请退回。纵使我等敬佩冷公子为人,师命却是难违。”一句话说完,十二点剑尖纷纷指向冷无言。
冷无言暗道:“此事诡异,凭宁海王府与三派交情,他们断无不见我之理,除非,所议之事于舅父不利。如此更要看个究竟。”决心一下,抱剑笑道:“既如此,冷某找华山派理论了。”随着话音,身形飘然而起,却是向外跃出。围观的人见了,以为冷无言胆怯,甚是失望,发出一阵嘘声。谁知冷无言那一跃藏了后劲,一飘一荡间,身子已向三楼楼檐翻去。
只是这并未骗过青城派众人,十二柄剑分为四组,两组封死左右,一组攻向下盘,一组拦截上路。铁链哗哗流出,竟比前次长了许多。
春蚕剑法,纠缠至死。
冷无言身在半空,眉尖一蹙,信手出剑。
阳光一照承影剑,映出万道金光,将十二柄剑的光彩尽皆淹没。黄鹤楼上金光一闪,如夏夜流火,哗啦啦一阵响,铁链断成无数截,顺着楼檐上掉下,砸得人群抱头鼠窜。金小七捂着头暴跳,还不忘大喝一声“好”。围观的人听了,按捺不住好奇心,抬头一看,不觉呆住。
冷无言一剑削断铁链,十二柄剑本该飞出去。他却以承影剑剑身横击,一阵叮叮咚咚脆响,所有的剑都已掉头。冷无言一口气用完,一一踢过十二柄剑剑柄,借力掠起,朗声道:“承让。”白光一闪,十二柄剑齐唰唰钉在二楼栏杆上,冷无言已跃上三层。
青城派人怔了片刻,苦笑道:“我们拦不住他。” “冷兄,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男子也是一身白衣,静静
立在飞檐上,似已等候多时。
剑眉星目,清隽稳重,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静,华山派年轻一辈第一高手,云鸿笑。
黄山翡翠谷一战,云鸿笑破南宫世家天狩大阵,领各派全歼九菊一刀流麾下帅旗、紫幢百十倭寇,如今已是名满江湖的少年剑客。人人都清楚,他这个华山派下任掌门之位,是决不会动摇了。
正气堂那晚,云鸿笑匆匆离去,只说门派内出了变故,冷无言亦未深究。此时再见,想到那个被追捕的华山派女弟子,冷无言试探着道:“云师弟想问贵派逆徒一事,还是想阻我入内?”云鸿笑反问:“冷兄真认为家师与崆峒、青城两派掌门,会为难两个孩子么?”冷无言看着云鸿笑,沉声道:“那么三位前辈不准旁人入内,所为何来?”云鸿笑迟疑片刻,道:“商议关系三派前途的大事。小弟言尽于此,望冷兄不要为难。”冷无言隐隐有些不安:“此事可与美人图相关?”云鸿笑不答,然那神情已是默认。冷无言心中感激,拱手道:“冷某不才,愿请教华山剑法。”不想要朋友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挑战。云鸿笑面露喜色,转瞬便整肃神情,道:“冷兄请。” 初冬阳光照着冷无言的背,也照着云鸿笑的脸,微微晃眼。承影剑一声龙吟,金光耀目,匹练般刺向云鸿笑咽喉。
云鸿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这闪电般的一剑,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他的眼中有的只是平静,远远超越了他实际年龄的平静。
码头上的人呆若木鸡,青城派十二剑士脸色煞白。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承影剑分明点在云鸿笑咽喉上,只要再向前送出半寸,云鸿笑的咽喉就要多个血洞。
但云鸿笑的咽喉没有被洞穿,因为他手中的剑已在动,动得很快,快过闪电,突然间便到了冷无言胸膛。
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样拨剑的。承影剑撤回,冷无言
退出两尺。
云鸿笑的剑如影随行。冬阳融融,飞檐溢彩,两个白色人影儿飞天般飘洒。楼下的人却再无半句喝彩,竟是看得痴了。
冷无言退至檐角,身后九丈下,便是滚滚长江,他已退无可退。
因为他不打算再退。
他整个人,连同握剑的手,稳丝不动,就像一根钉子般钉在高高的飞檐上。江风习习,衣袖飘动,时间仿佛停止。云鸿笑面容凝重,手背青筋暴起,血脉中仿佛跳动着强大的鼓点。
承影剑的杀气越来越浓,逼人眉睫。
忽然,冷无言的手顺着阳光的方向微微一翻,剑身立刻闪现一道夺目光华,直射云鸿笑双目。
阳光刺目,没有人能不眨眼。纵然云鸿笑眨眼的时间只用了别人十分之一不到,也已注定失败。
当他的眼皮一动却还未合的一刹那,承影剑已毒蛇般掠过,锋利的剑尖甚至触到了他的眼睫。
金小七揉了揉脖子,道:“板马日的,这两个家伙要打便打,摆么事架子!老子脖子倒要折了。”目光落在卖艺少女身上,又道,“个婊子养滴,说撒,那玉佩怎么来的!” 她与邱左二人交过手,知道若想从他们身上偷东西,简直难如登天。
盛千帆也不再注意楼上打斗,凝神看着卖艺少女。
少女似是有些脸红,垂首道:“金爷,那玉佩,是,是别个送给我的。”金小七一怔,旋即冷笑:“哟,个婊子养滴条子满刮气,有人偷了那么贵重的玉送你?你黑我撒?”说着作势要打。
少女吓得浑身发抖,辩道:“真是别人送给我的。那,那公子说我生得乖巧,要送个小玩意儿给我。”金小七狠狠“呸”了一声,一把拧住她的脸,啐道:“个婊子养滴小婊子,还学会偷人!” 少女疼得眼泪打转,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真是那位公子送给我的,呜呜……”金松劈手拽开女儿:“好啦好啦,搞么斯,女娃娃呼女娃娃,往后谁敢娶你。”金小七撇嘴道:“老特就是心疼小婊子撒,难怪当年有了我,嘿嘿。”金松一双眼睛瞪得冒火,一拐杖头敲在金小七脑门。丐帮众人看得哈哈大笑。盛千帆却仍是看着卖艺少女,道:“那个给你玉佩的公子什么样?”少女见他面色和善,仰头答道:“他披了件好贵气的裘皮披风,还有匹很神气的红马。他脸上有道刀疤,可是,可是看起来还是很,很……”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怯地低下头,“很入眼。”盛千帆心中一沉,已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他想不通,任逍遥为何要偷崆峒弟子的玉佩嫁祸给丐帮。想要用这种手段挑起江湖事端,岂非太儿戏了些?正想着,猛听咔嚓一声,抬头一看,一块飞檐坠落,又撞飞数十块琉璃瓦,向人群滚落。他心中一惊,不及多想,呛地一声,沉璧剑迎上飞檐。金小七竹棍挥舞,将琉璃瓦一一打落,几步来到黄鹤楼门前,将竹棍往地上一戳,单手叉腰,扯开嗓子骂道:“个婊子养滴崆峒派,派人守在楼里,出了事儿,屁都不放一个!砸坏了人,你们要吃官司撒!” 周围人听了,纷纷骂起来,尤其是险被瓦片砸到的人。黄鹄矶上顿时飘满了“个婊子养滴”、“板马日的”、“你母妈” 之类污言秽语。有人捡起瓦片往窗子上掷去。但黄鹤楼大门依旧紧闭,崆峒弟子竟似涵养好得很,外面骂成一锅粥,他们就是不肯露面。远处官差见了,纷纷涌来,吆喝着将几个闹得凶的拉到一边。楼前才又慢慢恢复平静。
金松拧着女儿耳朵,跺脚骂道:“个婊子养滴,净给老子惹事。”
虽然在骂,语声却带笑,金小七焉能听不出,歪着脑袋嘻嘻笑道:“搞一搞值得么斯撒,武昌卫的千总大老爷们也有崆峒派出身,威武窑的老拐们又不会真个拿他们坐书房克。”盛千帆这才明白为何是崆峒派守在一层,而官差全都躲得远远的。
大明官制,府卫属都指挥使司,官差属布政使司,两司之人若无必要,谁也不愿得罪谁。不惟这两司,便是再加上按察使司,也是一样。地方上,这军、政、法三司,以兵部直辖的都司最大,武昌府卫总共五位千总,有三位出身崆峒,布政使司下的官府中人自然不愿过问崆峒派行事。
正在这时,就听楼顶锵锵锵数声龙吟,两条白色人影乍合骤分,金白剑光如惊龙怒电,穿梭九天之上。
“我败了。”冷无言脸上写着浓浓的败意,“破剑式果然凌厉无匹。”“彼此彼此。”云鸿笑脸上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沮丧之态。“冷兄败在心上,我却败在剑法上。冷兄将我当做朋友,始终未用本门剑法。我却要用破剑式才能胜你。”冷无言目视远方,缓缓道:“本门剑法?我的本门剑法是什么,我已忘了。”云鸿笑怔了怔,眼中精光一闪,急切地道:“冷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一招,是你从本门剑法体悟而来,是以境界更高么?”冷无言淡淡道:“是,只是境界未必更高。然而这却已是我的剑道,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岂非更妙。”
云鸿笑沉思片刻,抱拳道:“多谢冷兄。”
“谢我什么?”“冷兄帮我想通了一件事。”云鸿笑略略一顿,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学过多少剑法,打败多少对手,若不能体悟自己的剑道,也只是剑手,成不了剑客。”
冷无言一笑:“不错。”
他很少笑,但只要笑,便很好看。
一种令人放松的好看。
突听楼内一人道:“请冷公子入内一叙。”
这声音儒雅清奇,初听娓娓道来,再听却令人汗毛倒竖。云鸿笑神色肃穆,打开窗牖,探手一引:“冷兄请。”
230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5 13:24 二十
三 江城一曲繁花落黄鹤楼第三层乃是通透的观景阁,江风穿厅而过,爽气西来。扶栏远眺,只觉云雾扫开天地撼,波涛洗净古今愁。冷无言注目片刻,便转过身来,对着厅内三人。在江湖人眼中,这三人的气度,并不比黄鹤楼外的景致小。
主位是个紫红长袍的老者,头发花白,长脸鹰鼻,与杜氏兄弟有七八分相似,眼中透着威严的光,然而这光芒后却又隐隐有一丝阴冷,仿佛金碧辉煌的龙椅上藏着一条毒蛇。冷无言认得此人正是崆峒掌门杜暝幽。右首坐的是一身黑白棋格长袍的青城掌门汪深晓。他自断了一臂,又被江湖流言所扰,目中已不似从前那般自得沉静,正像关在华丽笼中的一只老虎,想要昂首啸天,又自知无趣。左首是一个蓄着五绺长髯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素色书生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正是华山掌门尉迟昭。他面色白净,目光温和,微翘的嘴角似乎随时在向人问候致意,年轻时必是个潇洒俊逸的男子。下首坐的,却是那卖艺的小男孩,只是已昏了过去。楼梯口还有杜伯恒、华山派六弟子和文素晖等人。
然而冷无言最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三位江湖中响当当的名门之主,也不是他们与宁海王府的纠葛勾连,而是文素晖。准确地说,是文素晖头上的绢花,白得刺目的绢花。
她的粉面黑发、鹅黄衣裙,不知怎地,竟全都不如鬓边这朵小小的白色绢花刺目。冷无言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极熟悉、极亲切的人。他只觉文素晖消瘦了许多,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只想到“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一句。
文素晖向他点了点头,神情依旧舒淡,眼中却闪过一丝斑斓光彩,只一瞬,便又低下头去。厅中极静,不知谁咳嗽了一声。
冷无言心知失态,对座上三人抱拳施礼道:“晚辈冷无言,见过三位前辈。”唰地,尉迟昭合上纸扇,温然道:“冷公子武艺高强,不愧是江湖后辈翘楚。”“前辈过誉了。”冷无言嘴上应着,心中却在盘算如何问起卖艺姐弟的事。
尉迟昭转头道:“冷公子既然来了,就请他也听一听、议一议,两位掌门意下如何?”汪深晓不置可否,杜暝幽却哼了一声,看了看杜伯恒。杜伯恒当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邱海正的玉佩并非被偷,而是赌输了。他与左渊在酒楼饮酒时遇到一个狂傲的黑衣人,言语间对崆峒武艺颇为不屑,便上前比试,还以五门玉佩为彩头。他们不知那人就是任逍遥,连输三场。两人为着崆峒脸面,无法当众做出赖账的事,只得把玉佩给他。又悄悄尾随,想要设法拿回玉佩。后来任逍遥将玉佩给了一个卖艺女子,还对她说了许多话。邱左二人等他离开,便想用银子赎回玉佩。哪知卖艺女子一转身,竟唱起诽谤崆峒青城两派的歌谣来。二人上前呵斥,却被围观的人当成调戏女子,一通臭骂,混乱中那女子便没了影。二人费劲周章,才在洪山码头找到她,最后追进丐帮分舵,遇到冷无言等人,却不想杜伯恒趁乱带走了那对姐弟和玉佩。
冷无言略感惊讶,沉声道:“如此说来,三位前辈齐至黄鹤楼,都是为了这首歌谣?”尉迟昭笑道:“也不尽然。老夫不过是路过此地,遇到两位故人,叨扰一番。”说着看了文素晖一眼,“晖儿,你将那歌谣说给冷公子听罢。”文素晖有些为难地道:“师父,这恐怕……”见杜暝幽和汪深晓并无反对之意,才道,“崆峒天下闻,卑劣无人知。
夜盗美人图,毒计了无痕。青城非正道,贼赃暗自分。江湖多纷乱,只笑人心贪。”
冷无言的脸色变了。
这首歌谣,分明是说崆峒派与青城派偷了美人图。
就听杜暝幽略略急道:“冷公子,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与王爷和世子的渊源,与义军的关系,无须多言。八年来,四派弟子为抗倭死伤不下千人,我们可曾有一句怨言?”他叹了口气,接下去道,“冷公子该当相信我等,还是相信合欢教挑拨之言?”
冷无言不语。
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自开国始,便通过宁海王府为国效力,军户制施行以来,宁海王明里暗里维护过诸多在军中任职的四派弟子。可以说,军中崆峒派的形成,有一半功劳要归于宁海宗室。即使靖难中遣散王府三卫兵马,这份渊源却更深。组建抗倭义军之时,四派一呼百应,出钱出人出力,冷无言实在不该怀疑他们。只是,这首歌谣散播出去,怀疑确是人之常情。
大厅里沉默,风声呜咽穿过。
“晚辈与舅父、表哥岂会轻信挑唆。以三位前辈的心胸,断不会为此事耿耿于怀罢?”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聚在这里请我听、请我议的,该不是这等小事罢?杜暝幽会意,道:“冷公子所言极是。”他清了清喉咙,又道,“近年倭寇猖獗,日本国政局动荡,虽然承了朝廷的意思,却无力肃清。朝廷圉于《永乐条约》,兼之国力所限,也不见出兵。兵部无檄文,府卫便不能动,保民护航全靠义军。
九菊一刀流成事以来,倭寇战力大增,义军节节败退,急需人手、战船和钱粮支援。” 这番话说得在座众人频频颔首,便是冷无言也目露钦色。
建文朝前后,日本国的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组建室町幕府,拥立北朝天皇,南朝天皇流亡海上,九死一生,后来却靠着九菊一刀流逐渐壮大,将东洋、南洋直到西洋的海盗水匪收归帐下,劫掠官商船队,攻打沿海府城,十分嚣张。即便如此,以大明水师的势力,清剿他们并非难事,只可惜随之而来的靖难大乱、迁都北京、征伐漠北、浚通运河、兴建武当山道观、敕封日本天皇、签下《永乐条约》、郑和六下西洋、八十万军扫安南、肃清山东白莲教,直到当今宣德皇帝平定汉王谋反,大明朝内忧外患不断,海上这点匪患实是无力顾及。这些牵连二十多年的军国大事,杜暝幽说来如数家珍,比寻常江湖人强百倍,也无怪冷无言钦佩、汪深晓和尉迟昭不抢这个风头。
“世子许给长江水帮两成宝藏,换钟良玉千艘战船,自无不可。然而世子对出力的九大派一视同仁,我等却有话要说。”杜暝幽顿住话语,看了汪深晓一眼,“汪兄,你来说罢。”汪深晓微一点头,道:“冷公子须知,少林为九大派之首,武当更是我朝国教。他们若有任何举动,锦衣卫与东厂都会立刻得知。纵然两派有心抗倭,恐怕也派不出人手。即使派得出,世子怕也不敢动用。此其一。”
这道理冷无言明白。开国之初, 定下卫所制、军户制,分大都督府为左、右、前、中、后五军都督府,令兵部掌兵而不能统兵,是为了约束兵权。成祖力崇武当道教,敕封九大派,设勇武堂,是要像控制秀才举子那般控制武人。一甲子光阴流转,江湖中任何风吹草动,从地方到京师都立时可知,更不说少林武当这样的武林领袖。
杜暝幽继续道:“上官掌门罹难,峨眉一盘散沙,昆仑又是新败,世子想也不抱期望。龙山派一众女子,龙骑夫人又故去多年,难当大任,抗倭大业还须崆峒、华山、青城、点苍四派之力。此其二。”冷无言目中精光一透,沉声道:“几位前辈的意思是,这宝藏该由四派共享,而非九派?”杜汪两人都不说话。尉迟昭道:“凡事都该有个亲疏远近。顾掌门虽不在,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他看了看杜暝幽,接着道,“华山、青城、点苍固然可以不在乎,但崆峒派么…… 呵呵,军中崆峒天下皆知,慕名学艺的军户子弟络绎不绝,这些迎来送往、上下疏通,恐怕少不得孔方兄之力。”杜暝幽不搭话。冷无言却已明白,这三派,抑或四派,是要宁海王府甩开其他五派,将八成宝藏均分,抗倭大业也由他们一力承担。冷无言忖道:“崆峒名望虽不及少林、武当、峨眉、昆仑,然而数十年来,军中崆峒派日益强硬,崆峒派隐隐有九派之首的气势,杜蘅杜若两位妹子也深得表兄喜爱。这个时候,杜暝幽想做件大事,成为武林泰斗,也在情理之中。”“汪深晓向来野心极大,十年来收服蜀中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势力已在峨眉之上,只是名望稍有不及,这次又被上官掌门之死累得狼狈。若成为抗倭功臣,倒可一举压过峨眉。”“华山派贯来低调,门人弟子也少,却因展大哥之故,在义军中威望最高。”“如今三派联合请愿,舅父若不能令他们满意,不仅多年情谊受损,于抗倭大业亦不利。但若真如他们所愿,又非君子所为,亦与先前在武林城所议不符。”想到此冷无言道:“三位前辈所言甚是。只是,晚辈是个闲人,王府中事,还须表兄裁决。”不等他们发难,紧接着道,“不知三位前辈是否还有其他吩咐。”三人的话被顶住,尉迟昭瞧了瞧杜暝幽与汪深晓。汪深晓不语,杜暝幽却忍不住咄咄道:“合欢教污蔑我与汪掌门一事,请冷公子对常盟主言明,也请世子殿下休要多心,公子该不会推辞罢?”汪深晓接着道:“四派提议,也请冷公子代为向世子和余先生言明,公子想必也不会推辞。”尉迟昭最后道:“至于美人图,我等会尽力追回,公子无须担忧。”
冷无言早料到了这些要求,即使他们不说,冷无言也会这么做,只不过他不知道,美人图确实是崆峒青城两派所盗。
杜暝幽此番本为找青城派晦气,约汪深晓黄鹤楼一晤。正巧华山派赶去襄阳助拳,便邀上尉迟昭助阵。只是不想任逍遥散出那首歌谣来,邱海正和左渊又将事情闹开,惊动了丐帮,又引来了冷无言。
他们没有理由不见冷无言,便命弟子们尽量拖延,趁机商定这两点要求,如此无论任逍遥再放出什么消息,有冷无言及武林城作证,他们也可轻松洗脱嫌疑。日后再寻机献上美人图,此事便可遮掩过去,宝藏和抗倭奇功仍是尽归四派。虽然这条计策让点苍派捡了一个大便宜,但惟其如此,才能取得冷无言信任。
231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5 13:24冷无言不知这中间如许变故,只凝神思索着四派所求,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束手无策,不由一阵头疼。但他答话并不慢,因为他虽不喜、却也很会说场面话:“晚辈自当为崆峒青城作证。三位的意愿,亦会向表兄说明。只是,”忽然话锋一转,“晚辈的朋友劫了尉迟掌门的逆徒,得罪了华山派几位师兄,还望尉迟掌门勿怪。”尉迟昭摇扇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颇不自然,干笑道:“无妨,无妨。”
他似乎比华山弟子更不愿提及此事,这是为何?黄鹤楼大门喀啦啦一阵响,三派弟子鱼贯而出,最后是冷无言与三位掌门。金松见了长出一口气,小声骂了句“个婊子养滴,总算没出大乱子”,咽了口吐沫,迎过去一阵寒暄。文素晖领着那小男孩来到卖艺少女面前,欠身道:“这位姑娘,误会一场,今后你们只要不唱那首歌谣,就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一旁的金小七冷笑道:“在武昌地界,有没有人找他们麻烦,姑娘说了还真算不得数。”文素晖一怔,尴尬地笑笑。杜伯恒走过来道:“今晚家父在黄鹤楼设宴,款待武林同道,烦请两位姑娘赏光。”金小七不阴不阳地道:“杜掌门够意思,知道我们丐帮穷得揭不开锅,这地主之谊嘛便不劳我们费心。只不过爷我一个人吃饱了,让兄弟们要饭去,岂不是丢杜掌门的脸!如此还是不去为妙。”杜伯恒哈哈一笑:“还是金姑娘考虑周详。如此,”他忽地将声音拔高,“今晚洪山码头一条街,武昌分舵的兄弟们吃喝,一概算在我崆峒派头上。”金小七揶揄道:“杜少主真个大方。我可知道,武昌卫的千总大老爷是崆峒弟子,看来这大方是杜少主的,账单却是……呵呵。不过千总大老爷吃的是皇粮,这皇粮么,自然都是百姓种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杜少主你说是不是?”杜伯恒有些恼怒,却不好发作,哼了一声,转身便走。金小七看着他的背影,撇嘴道:“个婊子养滴,随便抓人,封锁黄鹤楼,还差点闹出人命,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文素晖听了,脸上一红。这事情说来也有华山派的份。
她正想把话题岔开,却被金小七接下来一句话逗得大笑起来。
金小七说的是“板马日的,老子非吃穷他不可”,而且说得像真的一样。
入夜后的黄鹄矶,另有一番别趣。
港埠中的船只亮起万千灯盏,将长江妆点成一条流动光带,仿佛九天外落下的耀目白虹,和着城中商铺彩灯,直把武昌变成一捧闪闪发亮的玉石。
黄鹤楼便是这玉石上的耀眼黄金。
三层琉璃瓦在灯下闪着金箔光晕,红红绿绿的裙子在黄鹄矶上游弋,风中传来一阵浓烈的香气。
今晚武昌卫三位千总拜会恩师杜暝幽及宁海王府表少爷冷无言,宴请江湖各派英雄,武昌府的大小官员闻风而至,偌大的黄鹤楼被占满两层。于是城里的红牌姑娘和流莺暗娼也都赶来了。
男人喝完酒通常都需要女人,而江湖豪客出手一定不会小气。
流莺在黄鹄矶上叽叽喳喳地挨着取暖,迎着寒风揽客,红姑娘们却在软布小轿中舒舒服服地裹着毯子,抱着暖手炉,品着香茗,等着被或熟或生的客人带走,就像有身份、有地位、有骄傲、有规矩、有才情的大家闺秀夜会情郎一样。最低贱的行业也分三六九等。
因为,平凡不是福,是罪!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哪怕是一块骨头的小利,都会有人像被鞭子抽着一样,不计一切,不惜一切,去争,去斗,去抢。
至于那骨头是什么滋味,反而鲜被关注。人们追逐的,只是那热闹。
楼中,却是另一种热闹。
金小七带着一帮兄弟挨桌敬酒,话中带刺,嬉笑怒骂,泼辣十足,把崆峒、华山、青城三派弟子挤兑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却无法翻脸。金松抽着烟袋,看着女儿任性胡闹,眼里全是笑意。杜暝幽等人只任金小七去闹,只自顾自说话。只有凌雨然不喜欢这热闹。那些粗俗男人的目光直勾勾搭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心底欲望,令她浑身都不舒服。不觉又想起那只绣着春宫图的荷包,想起任逍遥和林枫来。
她本是个端庄清丽的女子,对男女之事虽不至嗤鼻,也唯恐避之不及。这说不上对错,只是一个时代的正常想法而已。
然而那晚之后,她却常常怀疑从前的看法,怀疑圣贤之说,她的身体真真切切地告诉她,男女之事很快乐。甚至,她心里会跳出许多“淫乱”念头,然后便是自责、矛盾、痛苦、迷茫,这压力几乎令她想到了死。
观念被现实打碎的痛苦,远远超过一切。
酒至半酣,她觉得浑身有些轻飘飘的,身子一阵潮热。那该死的感觉又来了!凌雨然红着脸,瞅了个空子离座,悄悄走上三楼。
三楼无人亦无灯,冬夜的风一吹,一阵彻骨寒意袭来。她冷得打颤,心却渐渐平静。她已学会用身体的痛苦来平息内心痛苦的法子了。
这法子很俗,却万试万灵,如果你肯去死,纵使天大的痛苦也没有了。
她心中胡思乱想,正要紧一紧衣衫,便听到一阵凄凄艾艾的笛声。
曲子是《折杨柳枝》。
凌雨然不觉一怔。
“折杨柳”历来是惜别感怀之意,在黄鹤楼吊古伤今,本也没什么稀奇。可是今夜,哪个不开眼的酸腐文人会在千总老爷办酒宴的时候跑来煞风景?
林枫。
他斜坐窗边,面朝大江,专注地吹笛,似乎没发觉楼中多了一人。
凌雨然脑中全是空白,身体仿佛丢了魂的躯壳。
那件事除了任逍遥和那黑衣女人,没人知道。在别人面前,凌雨然依然是冰清玉洁、出身高贵的云峰山庄大小姐,依然充满骄傲。只有在林枫面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甚至卑微到发抖的地步。这些日子,她用尽所有办法避免和林枫说话、相对,可是现在,与其对着楼下那群陌生猥琐的男人,倒不如对着他。何况,还有这么清幽的笛声。
所以凌雨然没有动,她希望林枫一直吹下去。
只是,曲有终,人须不须散?林枫转过身来,看见她立在幽暗的楼中,白衣如雪,仿佛暗夜里盛开的一株水仙,忽然有些晕眩。愣了片刻,才施礼道:“凌姑娘。”凌雨然应了句“林公子”,便不知说些什么,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夜,静谧,他和自己,这境况太熟悉。林枫是不是也会觉得似曾相识?凌雨然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看着窗外夜景,轻轻道:“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她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有些颤抖。林枫还记得这声音吗?林枫似乎愣了一阵——这一阵对凌雨然来说几乎有一万年那么久。“凌姑娘是想听《梅花落》么?”凌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只望着大江对岸灯火通明的鹦鹉洲,摇头道:“太白诗中言道,听了《梅花落》的曲子,便仿似看到梅花满天飘落。美则美矣,只是五月时节有这心思的人,也着实凄寒零落了。”她已恢复平静,甚至看了林枫一眼,又低下头去,“现在酒宴正热闹,林公子怎么躲到这儿来?”林枫苦笑道:“在下不喜热闹,更不喜酒宴热闹。”他心中念着那个“合欢教的女子”,不知她过得如何,是否还记得城外之约,是否还在等着自己。这已是戴在他心上的重枷,偏偏近来又多了另外一幅软枷。那就是凌雨然若有似无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温柔的刺,既让他愉悦,也让他不安。这两三愁绪,无法为外人所道,他心中也着实郁郁。
凌雨然却分明能感觉得出,低低道:“我也是。”也不知她说的,是同样不喜酒宴热闹,还是同样在念着温柔乡的那一晚。
林枫不语,只看着窗外辉煌灿烂的灯河。
沉默良久,凌雨然才试探着道:“林公子,常掌门要你结交武林朋友,多些江湖历练,今晚正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躲起来,这样恐怕……”话未说完,她忽然有些忐忑。自己与林枫表面上并不相熟,如此直言似有不妥。莫非自己内心深处,已将他当做极为亲近的人么?她有些脸红,心跳也不规律起来。
林枫毫无察觉,遥遥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些许无奈:“这一层在下自然知道。只是,我生来不喜热闹。结交朋友,也不愿刻意为之。”
凌雨然紧紧扳着窗棂,指节有些发白,低声道:“林公子平素如何择友?” 林枫道:“这个,在下从未细想,只是,冷公子,盛公子,还有姜小白,凌二小姐,大概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们交朋友罢。”话一出口,他立刻开始后悔。为何独独没提凌雨然?她分明也是个和善的人。
凌雨然心里一轻,叹了口气,却听楼下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金小七“老子冒得醉,老子冒得醉”的喊声。二人同时欠身一望,衣襟相擦,又同时讷讷地直起身子,谁也不看谁。直到丐帮的人全走了,林枫才鼓足勇气道:“凌姑娘,酒宴就快散了,回去罢。”凌雨然见青城、华山的人也鱼贯离去,“嗯”了一声,当先而行。
黄鹄矶上的莺莺燕燕一阵娇声细语,就像长江里跳跃的浪花,将两人心跳掩饰得不着痕迹。
凌雪烟和华山派女子将小船泊在鹦鹉洲的一处河湾,直到掌灯时分才上岸去。大街小巷灯火齐明,武昌城仿佛披了闪光铠甲的巨龙,将天上的星月光辉全压了下去。船工们赤着上身,露出黝黑发亮的皮肉,穿梭在码头和货仓间。账房先生将算珠拨得噼啪脆响,吆喝着数目银两。空气里飘着一股混着油香、汗臭和脂粉气的怪味儿,即便在初冬清冷的风中,也熏得凌雪烟阵阵作呕。
鹦鹉洲是货运码头,凌乱、嘈杂、肮脏,没有半丝水阔长天、豪情壮思之感,有此闲情的文人雅士也不会来这样的地方吊古悼今。可事实上,每个大都会都少不得这样的地方,正是这样的地方,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撑起了一方水土的繁华鼎盛。
只是,鳞鳞大厦往往是十指不沾泥的人在享用。
好在这里的人们还有自己的快乐。劳累了一天,健壮的船工小伙喜欢赤着上身,趿着松垮垮的鞋子,吃着酒,耍着钱,与站在巷子口的大姑娘、小媳妇调笑几句。
只要每天还有这一刻的开怀狎笑,他们脸上便会有满足的笑,仿佛劳苦奔波都不算什么。什么明天、什么希望、什么理想,统统去他娘的!有的女子被调戏了一句,会恶狠狠地还十句八句嘴,再一扭身走开,走动中却故意将腰肢摆动得更风情、更诱人。她们虽然不是粉头,可只要是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奉承,被男人无伤大雅地调戏一下,只要不出格,谁又能说什么呢。
有的女子却喜欢被人调戏十句八句,再扯着男人的胳膊往暗巷子里去,那就是流莺暗娼了。她们穿得胭红柳绿,鲜红的指甲中挑着一方香得恶俗的帕子,是这种地方最鲜亮的招牌。
她们有的是寡妇,有的投亲不遇,有的丈夫常年在外跑船,有的是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有的是大户人家失了势的小妾填房。
幸运的女人幸运得大同小异,不幸的女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或许她们唯一相同的一点是,都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自己和家人。城里的红牌姑娘很是瞧不起这些在货运码头揽生意的土娼,却不知自己并不比她们高贵。
232 楼
作者:合欢教主 日期:2018-07-05 13:24凌雪烟捡了个小客栈住下。她这一路上倒也没惹什么祸,除了把几个追着她瞧了一条街的登徒子叫住,脑袋打成释迦牟尼一样之外。华山派女子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时,凌雪烟已叫了满满一桌子菜来。什么藕汤排骨、清蒸武昌鱼、鸭脖子、鱼圆、瓦罐鸡汤,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凡是武昌好菜统统端来。凌雪烟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却也看出这女子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了。谁知这女子看见热气腾腾饭菜,刚刚吸了几口香气,猛然偏头,哇地一声干呕起来。凌雪烟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背,急道:“你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女子呕了一阵,将双手放在小腹上,垂首低眉道:“凌姑娘别担心,我,我是害喜。”说到最后一个字,脸已红到了脖子根。
凌雪烟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啊?这,这该怎么治呢?”女子摇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这没什么,我娘说,女人都是这样的,忍一忍便好了。”
凌雪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忽然又想了什么:“那,你丈
夫呢?你和华山派结了梁子,他不管吗?”女子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仰头道:“我还未婚
配。” 凌雪烟眼珠一转,忽然怒不可遏:“我明白了。
你别怕,我最恨始乱终弃的男人。怪不得周怀义那几个混蛋不说你犯了什么错,原来是他们不要脸!你说,到底是哪个混蛋对不起你?哼,华山派还自称仁义君子,如今看来全是一群乌龟王八蛋、没有种的死王八、不要脸的……”
女子忙道:“凌姑娘,你不要这样说华山派。”凌雪烟怪道:“你这人真怪,在船上就这样。我是替你讲话,你怎么……”
女子咬着下唇,颤声道:“不是别人的错,是,是我的错。”说完,一双红肿的眼睛又要落下泪来。
凌雪烟一见便头大,搓着手道:“那,你还是想嫁?”女子只摇头,不说话。凌雪烟更急,坐在她身边,像搂着姐姐一样搂着她的肩,道:“你别怕,你该知道云峰山庄、知道我爹是什么人罢?你说是谁,我叫我爹给你提亲,保管尉迟昭答应!”
这不是吹牛。
江湖剑术七绝排名第三的云峰山庄,天下第一剑凌鹤扬,从一种剑法参悟出四种剑法,以合云海、云渊、云灵、云霞四剑秉性,是何等才华。最难得的是,凌鹤扬没有门户之见,只要心术端正之人,都可到云峰山庄学剑两年,又是何等胸襟。
他从没有收过一个弟子,却有剑奴无数,其中不乏亲军都护府下二十六卫高手,尤其是锦衣卫高手,又是何等权势地位。云峰山庄还有 御赐免死金牌,又与京师百味斋是姻亲,当今江湖,谁敢不给凌鹤扬面子!女子似乎看到些希望,擦干眼泪,将事情说了一遍。凌雪烟却听得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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