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短期性的问题。这也好理解。问题驱动式的改革,都是问题临头了,火烧眉毛了,改革往往集中于解决眼前问题,而忽略了政策的长期性、全局性、普遍适用性。所以,我们的政策变化太快,政策的连续性太差。今天“有水快流” 鼓励发展,县长来给私营小煤矿剪彩;明天调整产业结构,关井压产,县长又带着一帮人来炸封井口。这个弄法,人家不骂你政府才怪。
上面就是我的关于中国改革是“问题驱动式”的观点。准确地说,我认为,改革总体而言是问题驱动式,也不是说每条改革、每项改革必然都是被问题驱动出来的。
前面提到了问题驱动式改革模式存在的两个问题,即短期性和违规性。其实,那两个问题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最要命的问题是——“问题”是什么?我不是在搞文字游戏。我的意思是,既然改革是问题驱动式的,就需要我们来认定:那些问题才是最严重的,需要尽快改革的。凭什么标准来认定呢?没有明文规定。一个常用标准就是,再不改革会影响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的问题,就要优先改革。讲到这里,许多兄弟已经看出问题所在了——对于一个问题而言,它实际上的严重性,与人们感觉到严重性,有时并不一致。
近年来,在征地拆迁中,有人总结出一条斗争经验:“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这就是典型的问题驱动式工作思路的弊端。社会群体反映问题的能力是不一样的。
那些叫得响、吼得凶、闹得大的行业、集团、阶层和个人,往往能够引起更多的重视,从而优先享受到改革的好处。
特别是在法律法规不规范的情况下,更加容易出现这个问题。
不管中国外国,改革都是社会各阶层、各集团之间的一场利益变化。这种变化,如果有规矩就是利益调整,如果没规矩就是利益群殴。中国呢,说是利益群殴可能太刻薄了一点,我们姑且说是利益调整吧。随着改革进入而立之年,越来越多的社会集团都累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比如中石油、中石化等巨头,动不动就给你来个供气供油不足,让加油站排队排出几里地。司机和市民怨声载道,媒体聚焦报道,中央领导多次批示。好了,“严重问题”形成了,大家快解决吧,请国家发展委下一个通知:涨价。又比如,早已经过时的国家食盐专营体制,早就该改革了,但这帮家伙硬是拼命强调碘缺乏症问题的严重性,把这场改革往后拖了十来年,把食盐生产企业害得够呛。近年来,金融、证券、保险、电力、房地产等行业,借题发挥呼悠国务院的水平不断见长,他们必要时还能请来几个外援配合配合。
中国改革最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是什么?是九亿农民问题。
然而,他们偏偏又是沉默的大多数,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改革开放三十年,如果一定要找出最大的工作偏差在哪里,我个人认为,就是对农民关注不足。我说这几句话,估计国务院几任总理听了比窦娥都冤,都要拿砖拍我了。
不错,中央一直高度重视三农问题。总理为此睡不着觉。
有几年的开年一号文件都是说农业的。但是,无论历史经验也好,改革以来的实践也好,都证明了一个钢铁般的定律:利益是自己争的,不是别人给的。在问题驱动式的改革盘子里,不管中央怎么喊农民重要,当真正遇到问题的时候,在各级政府的政策和操作中,农民利益往往要给别人让路。
有必要补充一句。我说,某些利益集团在呼悠国务院。其实在美国,在欧洲,利益集团呼悠国会和政府的水平更高。他们叫“政治游说”。我的主要意思,不是想批评那些呼悠者,而是想强调:要真正落实胡总的“统筹兼顾”,中国各阶层需要拥有平等的呼悠权力和呼悠能力。而农民缺这个。
前面几节,把近三十年的发展概览了一下。就是:一,基本解决了发展思路问题;二,大方向明确,但拿不准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子;三,问题驱动式改革。这算是大背景吧。在云层之上的总体观点讲的差不多了。我们就顺势进入具体领域吧:大包干。
作者:奉行核平外交政策 日期:2011-11-27 10:12 第 112
节 大包干下面探讨具体领域。我们这样探讨:比如说到农业,就把1979 年到 2011 年的情况拉通了说完。大家清楚的历史过程不多讲,只探讨问题。
中国改革,起于农村,安徽小岗村开始大包干,是让穷给逼出来的。官方报纸文章说,当时,省委书记万里下乡,看见一个农民家庭,三个女人,都没裤子穿,不敢出门。万里当时说,我们对不起农民!皖北,历史上是凤阳、颍州、泗州的地盘,人多地少,外加黄河夺淮,“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成了丐帮兄弟的故乡。其实,皖北矿产丰富,水路很便利,新中国建设了淮南、淮北两个工业基地,又靠河运和铁路崛起了一个重镇蚌埠。我觉得,与华北平原的其他农业区相比,皖北在建国后的发展算是快的,也不至于穷到那个程度啊!直到现在,虽然还有牛群去挂职扶贫,那里的农村还是没有富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果有了解情况的兄弟,请帮助分析一下。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农村是什么样的?前面许多贴子从各个角度分析了。是没落的伦理型社会;被强力改造但不太成功;人民公社组织;土地集体所有;以农补工造成普遍贫困;户籍制栓人。等等。我根据自己体验,认为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当时的中国农村,是一个物质欲望已被充分激发、但又无法满足的社会。
人的物质欲望这个东西,始终客观存在。它一旦被激发,就像原子能一样,如果在反应堆控制下有序释放,就能造福社会,如果在武器中无控制释放,就能催毁社会。激发程度不一样,控制程度不一样,所以人和人不一样,贫穷和“贫穷感”是两码事。有人住在小山村:“白馍蘸红糖,毛主席当年就吃这个,咱还想个啥?”也有人开着奔驰、住着别墅: “都快四十的人了,连个游艇都买不起,不好意思见朋友,这两周没敢去高尔夫……”不知兄弟们有没有读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等小说?茅盾文学奖哈。路遥就是陕西农村出来的,他的小说完全写实。我觉得他的小说再现了当时中国农村的欲望。当时的农村,通过政治运动,通过普及初等教育,通过收音机和电影,通过现代交通体系,通过上学当兵,已不再封闭。即使在最落后的小县,县乡两级基层政权、县属学校医院等事业机构、国有和集体企业,也为农民子弟提供了不少改变命运的岗位。路遥小说中的高加林、孙少平等,代表了当时农村青年真实的想法。当时的农村,至少在年轻人中,满足于白馍蘸红糖的人越来越少,人们盼着走出去,盼着富起来,盼着过上更幸福生活。
正是这种物质欲望,催生了大包干、乡镇企业、民工潮。
同时,欲望决堤也给中国带来了许多问题。就在离小岗村不远的阜阳,近年就冒出一连串负面新闻,比如劣质奶粉之类,搞的阜阳的兄弟出门都不好意思了。
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对于幸福生活的渴望和追求,才是推动中国崛起的力量之源。当年,老毛正视了农民“打土豪是为了分田地”,才赢得了革命胜利。当年,以集体觉悟去替代利益需求,才造成了人民公社的式微。改革年代,对于社会物质欲望,怎么去顺应而不是压制,管理而不是放纵,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执政课题。
2002 年,十六大,江总做工作报告。以前这种重要的报告,最后一句都是“为某某主义而奋斗”、“为某某目标而努力”之类的话,再加几个感叹号。这次,即将离任的江总,最后一句喊出了“共同创造我们的幸福生活和美好未来!” 这句话真把我感动了。是啊,老百姓跟着你共产党,就是想过上好日子,如果老婆孩子吃不饱,什么主义都是放狗屁。能把“幸福生活”放在这个地方喊出来,改革有希望。
扯远了,回到农村。要论近三十年来的农业、农村和农民,我认为可以划为成三个不同时期。为了方便论述,本贴子给它们取名为 A 阶段、B 阶段、C 阶段吧。我来简单描述一下,把这三十年风雨一笔带过。
A 阶段:1979 年至 1992 年。
标志:大包干、乡镇企业、大邱庄、万元户。
对于集体化,争议很大。有人说它释放了生产力,战天斗地,干成了无数前人干不成的事。有人说它阻碍了生产力,还破坏了生态环境。当年听说要搞集体化了,农民砍掉自家的林子,卖钱花光,杀了还没长成的小猪,一顿吃光。人人都想在共产主义到来之前把自己改造成真正的无产阶级,好去共别人的产。其实,这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但是到了后期,人民公社确实积弊丛生,主要体现为阻碍生产力了。“大包干”是对的。
我的一个领导生于甘肃,十七岁上大学之前一直吃玉米饼子。我们现在搞宴会或接待客人,只要他参加,那就不能点“粗粮拼盘”之类的菜。他一看到就生气,这辈子实在吃够了,认为我们在虐待他。“大包干”解决了困挠中国人两千年的吃饭问题,这个功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大包干也使农民流动成为可能。人们不用挣工分了,自己的田,一个劳力能种完,另外的劳力就可以外出打工了。实际情况是,农村“半劳力”即老人成了种田主力,青壮年大量外流。虽然八十年代城市仍然用粮票,但对自由市场不再严格控制,只要有钱就不愁没粮吃。
当时,中国还没有形成九十年代以后那种民工潮。原因:当时外资企业数量不多,主要集中在四个特区,雇人有限。
私营企业还处于家庭作坊阶段,用马克思的话说叫“自雇劳动”,雇佣有限。城市服务业还处于个体户、跑单帮的阶段,倒爷们亲自扛包挤火车,也雇不了几个人。所以,农民流动主要就近,到乡镇企业和村办企业。政府不愿管理太多流动人口,流来流去的看着眼晕,所以也大力提倡这种“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的就近打工。
总之,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大邱庄禹作敏评价说:毛主席折腾农民,邓小平让农民自己去折腾。
当时的人们认为,农业繁荣是大包干释放生产力的效应。
这个观点不错,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当时处于短缺经济。直到九十年代瓜瓜果果都卖不出去了,大家才意识到这个原因的存在。
在 A 阶段,农产品基本不愁销路。中国多次爆发震动国务院的“棉花大战”、“蚕茧大战”、“烤烟大战”等。各级各地企业以及大群的合法贩子和非法贩子,下乡收购,抬高物价,争抢原料。有些省市县为了保护本地企业,一到收销季节,就沿路设卡,重兵以待,堵截外来收购车辆。为了抢到货,有的贩子连鸟枪和砍刀都用上了,引发了许多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事件。有的乡镇领导,守土不力,本乡农产品竟被外地企业拉跑了,结果被批评处理。
概括而言,A 阶段,中国农民过着相对幸福的生活。卖方市场为农民带来了收入。城乡差距在缩小。“万元户”让城里人都羡慕极了。当时报上登过“大学生嫁给万元户”的佳话。
同样由于卖方市场,许多乡镇和村社办的小厂活得有滋有味,虽然产品质量低劣。这样又为农民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但到九十年代中国进入买方市场后,这些小厂中的绝大部分——也许 98%以上,倒在了市场竞争车轮之下。作者:奉行核平外交政策日期:2011-11-2710:28第113节民工大潮
继续!
B 阶段:1992 年至 2002 年。
标志:民工潮、华西村、李昌平、退耕还林。
往下面我写了一千字,自己又删掉了,我觉得大家都知道的事,没必要再多啰嗦。概括来说,1992 年,中国全面进入市场化。1990 年代中期,全国已经基本形成买方市场。这十年,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民最难的十年。农产品卖不出去,乡镇和村办企业又倒掉,碰巧这时广东、浙江和江苏的出口加工企业起飞。一个推力,一个拉力,农民工大潮形成。
记得 1999 年,一个朋友对我说,中国可能要乱!我忙问其故,他说,从历代治乱循环特点看,乱之前的三大征兆:一是捐税太重,种田亏本,农田大量抛荒。二是流民遍天下。
三是基层政权瓦解。当官僚贵族队伍太大,社会财力不足以养时,就会出现分化,当然先从基层开刀。比如,李自成就是体制内的基层邮递员,因为财政紧张,被下岗分流。这第三个征兆很重要,因为流民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总要有人领导才行。
基层政权一瓦解,为他们配强了领导班子。
这家伙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
反正后来,我在吴思的《潜规则》看到过类似观点。当时,虽然章家敦的大作还没问世,但国际上一直有中国崩溃论。所以朋友这个话还真把我吓了一跳。我一想,还真像是这么回事。
我们来与现实对照一下。
第一,土地抛荒。当时,一方面农产品卖难,粮贱伤农,另一方面“三提五统”一直存在,还常有额外的集资摊派,农民不堪重负。种田赔本,抛荒现象自然严重。我曾下乡出差,发现有的生产条件不好的山村,当时有一半的地撂荒了。
第二,流民。对于流动人口数量,咱们中国从来就没搞清楚。我见过很多版本的数据,中间能相差一个英国的人口。
本贴采用一个笼统数字吧:1992 年至 2002 年,在 5000 万至1亿人之间;2002年以后,在1亿至2亿人之间。
第三,基层政权。当时,财政分灶吃饭。乡镇企业垮台、农金会清算以后,乡镇政府除了农业税,基本没收入。还要先保证教师工资。在内陆地区,乡镇普遍负债累累。有的乡镇,按当时收入,不吃不喝,五十年都还不清。有的乡镇,工资拖欠两三年不发。书记和乡长还好点,毕竟有一点公款消费和灰色收入。一般干部可挺不住啊,人家指望工资养家糊口啊。没有收入,看不到希望,还经常受债主鸟气,有些人一怒之下,挂冠而去,跑到广东打工去了。
我思考了好几天,又给那个朋友打电话,告诉他要宽心,中国乱不了。理由是,当时和历史有两个不同。第一,历史上,是因为缺粮而抛荒,出现流民,(因为天灾生产不出来,或者因为苛捐不够交纳),而现在是因为缺钱而抛荒流动。农民并不缺粮,只是卖不起价而已。二是古代流民没有足够的社会岗位吸纳,现在流动人口都在打工,基本有岗位。我的结论是,无论留在农村,还是流入城市,农民至少都不存在挨饿的问题。
所以乱不了。
平心而论,当时的农村,虽然还远远不致于出大乱子,但确实很困难,用“水深火热”形容不为过。李昌平给朱容基总理的信中疾呼:“农村真苦,农民真穷,农业真危险!” 成了一句时代名言。
朱容基总理做出了回应。其办法,一个是农村税费改革,二是退耕还林,三是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四是在清理“农金会”等大事中努力保护农民利益。他老人家也算尽力了。当时中国财力很有限,而且正在进行国企脱困的三年攻艰,这些事也很花钱。工人阶级有力量,在问题驱动式的改革中,更倾向于优先解决国企问题。直到 2002 年以后,国家财力喷发式增长,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税费问题才成为可能。
C 阶段:2002 年至今。
标志:民工荒、废除农业税、新农村建设。如果要说
2000 年以后这 11 年间,中国有什么大事件最让我惊喜,
那就是“民工荒”。加入世贸、超过英法德日、办奥运
会,这些喜事都在预料之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民
工荒真出乎我的预料。
记得我参加过一个课题组,调研了中国劳动力市场情况。
当时跑了北京、上海、重庆、山东、四川。我发现,在包吃包住的情况下,一月 500 元左右这种工资水平,从八十年代开始,一直被天量的劳动力供给压着不动,一直延续到了 2000 年左右。中间这是一代人的时间啊。所以,重庆民工中流传着一句话:“老子五百儿五百”。新一代民工出来打工,工资跟他爹当年一样,你说可悲不可悲。
当时,我总结了中国两大经济奇观:一是经济高速增长二十年,工资却在 500 元上纹丝不动;二是经济连续 8%以上高增长,股市却在 2000 点上纹丝不动。(所谓七年熊市啊,神奇的中国股市)。这他妈的绝对堪称世界经济史的一大奇观!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中国产业升级乏力。当时,只要是个经济学家都看出问题来了。产业升级这个东西吧,必须得靠形势来逼。要是哪个国家宣称,产业升级是靠政府英明规划出来的(比如新加坡的老李),纯属扯秧。我认为,虽然政府的产业政策非常重要,但产业升级 90%以上的原因和动力,来自劳动力、土地、能源、原材料、利率、汇率的压力。美国、日本、四小龙,当年都是这个路子。虽然有个别企业很有长远眼光,但对绝大多数企业来说,升级风险很大,只要能继续赚钱,谁去找死。只有当不升级的死亡概率超过了升级的风险,大量企业才会想办法去升级。各国都一样。而中国的大麻烦在于,人太多。要是劳动力无限供给,不仅直接影响升级,还会对其他要素产生替代。比如机器长价,我就少用机器多用人,这样一弄,劳动更密集,产业还降级了。
我当时绝望地认为,有九亿农民的中国,初级劳动力接近于无限供应,一时半会的看不到头!真的没有想到啊,没两年,民工荒竟然爆发了!靠!这实际上就是劳动力用脚说话,通过市场来调节不合理的劳动力价格啊。历史再次证明:第一,中国农民了不起!第二,谁也指望不上,农民的利益说到底还得靠自己去捍卫。看着广州火车站、杭州火车站举着涨工资的牌子招工的那一大群老板,我很欣慰啊,你们也有今天啊。我还以为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了呢!
虽然一些地方领导愁得不行,如临大敌,(他到底代表谁的根本利益啊),虽然有个记者断言“民工荒只值五百块”,也就是说涨点工资人就来了。但我坚信,“民工荒”的意义不止于此。它和近十年来出现的土地涨价、原油价格波动、原料紧张、人民币升值等因素一起,开启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新时代。
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在此先打住。以后我会专门探讨产业升级问题。
目前,国内普通民工月工资 2000 至 3000 元。有一定技术的人,比如熟练木工、熟练瓦匠,一个月可以挣 4000 至 5000元。“民工荒只值 500 元”的论调已经彻底破产了!我长驻新加坡,所以国内的家里雇了个保姆,每月 2000 元。加上管吃管住,用工成本大约 2600 元,相当于我自己收入的一半。仅管压力不小,我仍然高兴看到打工者的收入增加。我坚信,对九亿人有好处的事,就是中国的喜事。
在 C 阶段,除了民工荒以外,中国三农还有几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2000 年左右,具体时间记不清了,鉴于农民负担过重,中国开始进行农村税费收革。当时我就不看好这个改革。历史证明多次,这个弄法不球行。农村有句话,叫“一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前面什么地方好像已引用过)。这里的一税是指正常税收,二税三税是指杂七杂八的东西,古代叫“捐”之类,现在叫乱收费、乱集资。
自古以来,农村税费改革原理,大致总结如下:首先,要承认,税外的那些东西,有合理的,有不合理的。所以,先甄别,把不合理的废掉。然后,把合理的纳入正常税收的范围之内。最后,公布新税制。同时,还要严重声明,新税已把该收的都包括了,税外严禁再收费了,哪个再敢收费,插他老木、泼他硫酸、死他全家、踢他小底迪!但是,实践证明,过不了多少年,新税之外又冒出了无数的形形色色的捐和费。于是,再搞一次税费改革,再承认,再甄别,再纳入,再公布,再声明,再严禁,再踢他小底迪。如此循环,负担越来越重,最后农民承受不住了,“霹雳一声暴动”。明朝张居正同志的“一条鞭法”,就是失败的典型案例。
在 C 时期,国家财力突然崛起。其原因,往小里说,得益于此前五年朱老板攻坚破难,一系列改革效益释放出来了。
往大里说,则是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积累起来的国家力量,此时进入发力期。全国财政收入,2003 年突破二万亿,到 2010 年突破八万亿,只用了短短八年。此时,曾经是国家财政重中之重的农业税,在全国财政总盘子里的比重,下降到了 1% 左右(具体数字记不清了)。2006 年第一天,《农业税条例》废止!延续两千年的农业税时代宣告终结。
废除农业税,也挽救了不太可能成功的税费改革。此前进行的税费改革自然终结。像一篇没有写完的 WORD 文档,直接被另一篇更好的 WORD 文档覆盖掉了。
农业税的废止,宣告了新时代的开始。城市和工业再也不需要小农输血,开始全面反哺。废止农业税以来的五年,中国农民得到的实惠比历史上任何时候加起来都多。“新农村建设”战略得到了大量财政资金投入。城市一体化试点全面启动。低保体系、养老体系、医保体系向农民全面扩张,城乡统一的社保体系正在加速形成。种粮、种棉、化肥、农膜、良种均得到财政补贴。以汽车下乡、家电下乡等为突破口,国家用财政补贴的形式启动农村消费。
一方面,形势大好,前途光明。可是,在另一方面看,农村的问题仍然深层而尖锐,许多问题已经难以回避。
作者:奉行核平外交政策 日期:2011-11-28 13:37 第 114
节 农村人生前面回顾了一下三十年农村经济的大致脉络。因为我们探讨经济和文化,一些政治类的大事,如基层民主选举,就没提到。窥豹、苏灿等几个兄弟谈到了农村生活经历。我生于城市,没有长期在农村生活过。但我从小常常下乡,所以对南方和北方的农村都不陌生。
说到农村,想到了我的二姨。她 1956 年生,1997 年因癌症去世,一辈子生活在北方的农村。她从 20 来岁到去世,恰是改革 30 年。她这辈子就是一部微缩历史,我在思考农村问题的时候,经常都会想起她。
她是女强人,小学文化,不怕苦,不怕事,很聪明。八十年代初,她在村上办起“代销点”,就是从乡供销社进货的私营小商店。当时是村上唯一。由此,她成了村上最先富起来的人。记得我下乡,村上还没通电,晚上在院里吃饭,她就把手电筒吊在枣树上照明。这可够奢侈的,相当于现在的富人专用进口矿泉水来煮饭,呵呵。
好景不长,八十年代后期,村上冒出了许多商店,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卖东西可就难了。二姨就让姥姥守着旧店,自己跑到村头公路边又开了一家新店,好占地利。如果有应季的货,比如春耕时卖化肥,她还租车走村串乡。
九十年代初,村里兴养殖。家家养鸡。村里的生活环境很快恶劣到极点。我下乡,远看一张黑桌子,走近了,苍蝇“轰”地飞开,才发现原来是张白桌子。有人说,打个哈欠都要捂嘴,不然有苍蝇误打误撞进去。当时二姨也养鸡。后来乡里规划,把鸡场迁到村外,以改善环境。大家集了资,把鸡舍统一建好,可这时鸡蛋又卖不动了,于是鸡舍改搞食用菌,菌子也卖不动,臭在村外水沟里,大家亏了不少钱。
这三十年,农民对财富的渴望,或者说物质欲望,被充分激发。记得我下乡,别人给我介绍某人,一般是这样的三句:“他叫某某,在某地做生意或打工,估计他有多少钱。” 人们春节回乡聚首,满桌的人都在讲钱。到广东招工能挣钱,到江苏贩时装能挣钱,到宁夏修浮桥能挣钱,到青海修公路能挣钱,到黑龙江贩木头能挣钱,到新疆承包棉田能挣钱,到西藏卖旅游纪念品能挣钱。从初夕到十五,从午饭到晚饭,除了讲钱,还是讲钱。
但是,实际上,他们的社会地位很低,他们挣钱的机会很少,由于教育落后,他们改变自己的命运的能力很弱。诚实劳动,能挣几个钱啊。不诚实发财的,倒是比比皆是。电视上尽是香车美女和高档饭店,电视里的帅哥坐在奔驰车里打着手机:“那五千万美元我马上打过来……”市场大潮冲击下,在北方农村,乡亲观念越来越弱,道德标准越来越低。有钱才最重要,能骗才是本事,人人都想轻易发横财,种田的被看不起,老实的人娶不到媳妇。九十年代,为了竞争,二姨的商店赊出去不少货。有的人有钱也不还,有的账一拖十多年。直到她最后患了癌症,以治病名义去讨要,一些同家同姓的乡亲,一些从小长大的朋友,仍然拒不还账。一些账,永远也没有收回来。
二姨去世前,“新农合”还有没铺开,当时她有两件事比较担心。一是医药费。二就是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
对于没权没势的中国人而言,改变命运最可靠的办法是读书。
然而,这三十年中,与经济进步相比,农村教育没有明显的进步。特别是 2000 年以前,由于拖欠教师工资,有的学校教育质量下降,有的学校还垮了。学校不行,再加上二姨自己文化不高,管理不严,表弟成绩一塌糊涂。小学没毕业,靠花钱上了技校,毕业后,托关系进了国企。几年后,企业垮了,买断走人。虽然村里留了地,但他们这代人,完全不会种地,根本不想种地。于是,在城里漂着。登三轮去卖小吃。挣的钱,除了生活,续了社保,所剩无几。条件比他强的,当然不嫁他。
后来娶了一个经济条件比他还惨的。不结婚还好,一结婚日子更不好过。这个条件怎么养活孩子?偏偏又怀上了。这个生活是长久之计吗?二姨怀着深深的不放心离开了人间。她与祖祖辈辈一起,埋在了村外黄土之中。坟头东南三十里,黄河无语,滚滚东去。
……前面我一直在回忆。由于在人的感官世界里,痛觉总是优先,所以一想,先想到了许多不爽的事。平静下来仔细想想,也有一些好事。
过去三十年,二姨所在的那个村子,生活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家家有粮有肉。所有的房子都变成了红砖水泥房。
2000 年以后新盖的都贴上了瓷砖,外面看不到砖块了。八十年代初我下乡时常见的那些土房,已经一间都没有了。家家有彩电和冰箱,青壮年人都有手机。
今年春节时,我下乡一调查,村里家家都有农用三轮或者摩托车。现在的加长版的农用三轮车很厉害,售价七八千元,就跟一辆小卡车一样长,就是少一个轮子。能拉人,能载货,能犁田,还能带动抽水机浇地。缺点是出事太多,去年还翻车死了个人。所以交警老罚他们。如果摩托和三轮不算家用汽车,那么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农户,估计二到三成,正式成了有车一族。比如,二手的旧长安面包车,售价不到两万,一辆新的奇瑞旗云,也就是五六万,农户买得起。中国的农民家家都烧汽油,你说国际上油价能不长吗?村里富人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了村头加油站的老板。他眼光独,干得早。这几年再有人想开加油站,不好获得批准了。 2000 年以后,村小学和乡中学都翻了新、盖了楼。近几年,教师工资由县财政直接打卡,所以教师成了县里的热门岗位。教育水平提高很快。缺点是有一批没获转正的民办教师还在不断上访。2000 年以后,高校扩招,村里念大学的孩子每年急增。以前,村里人能扮着手指算出史上出过几个大学生,2000 年以后没人算了,算不过来了。但是,有几个孩子毕业后,找不到固定工作,在省城漂着,不断要求家里汇钱。村民都说,现在大学生不值钱了!
近几年,新农合推开,村民治病有了初步保障。虽然与城市还有差距。二姨 2007 年去世时,没有地方报销医药费。
三姨今年生病,我打电话一问,她 9 月份动手术,花了八千多元,通过农村大病统筹,报销 70%以上。
算了,不回忆了。虽说一滴水能反映太阳光,但水太多了也不好,就真成了灌水了。我们继续,探讨一下上面这个村子反映出来的普遍性问题。第115节水井与道德
现在,我们共同探讨一下,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社会结构变迁问题。在此基础上,再探讨农民组织化问题。——呵呵,我口气好大啊。其实这些问题都可以写几十本书。我又不是专家,研究不深不透,却又感兴趣,就算浮光掠影、点到为止吧。
前贴谈到,1911 年清王朝被撂翻以后,在中国,这个没落的伦理型社会开始出现变化。新中国成立后,“乡镇—村
支部”的基层政权体系建立(1958 年以后叫人民公社),取代了农村宗法体系。此后,基层伦理型社会急剧演变,农
民被纳入了人民公社组织网络。从 1979 年开始,公社逐步解体,权力被乡镇政府继承。2000 年以后乡镇政府职能转型,加上农业税废除,对农民的经济组织职能基本消失。
从上述路径来看,改革开放三十年,农民不是一个组织化的过程,而是一个逆组织化过程。到 2000 年以后,基本恢复了原子化小农状态。(当然,其中也有一个组织化过程 ——就是上亿农民工进城,成为有组织的产业工人,这另当别论,留待城市化问题去探讨。)
从解放到 1979 年间,在农村,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教育抓得比较紧。从表面看,延续千年的宗法体制已经被完全取代。其实不然。我以前看到这样一篇论文,观点新颖。
它是论自来水与农村道德滑坡之关系。据作者调查,在中国某地乡村,通了自来水的村子,人们道德滑坡比没通自来水的村子严重。究其原因,自古以来,水井是农村的舆论中心。人们到水井边洗衣、打水,容易相互碰面。于是,井边就辟有休息之地,人们可以在洗衣、打水之余谈天说地。我想,所谓“市井”一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伦理型社会的乡村,国家政权力量很少进入。所以,伦理教化和社会舆论,是协调人们行为的主要力量。有人虐待父母、打骂老婆、懒隋好赌,都会成为人们在水井边谈论和指责的对象。谈的久了,族内长者们也许还要联合采取点什么行动。这样,以水井为中心,形成了农村社会舆论监督阵地。在古代,这种舆论还相当厉害,唾沫星子淹死人,甚至逼得某些人难以立足,远走它乡。
然而,自来水管网铺进来后,村民们再也不用水井。水井慢慢荒弃,最终被填平。农村社会中失去了这样一个舆论中心,又没新的力量和新的机制填补,对于不道德行为的舆论压力减弱了,社会监督也减弱了。这个论点,不见得 100% 能完全解释问题。但有一定的道理。至少他给我们提供一个视角,一种思路。
这两天,广东汽车轧女童的事,在网上沸沸扬扬。我认为,“道德崩溃论”言过其实了。若这算是崩溃,那也不是今天才崩溃的,早崩了很久了。比如我前面提到的,二姨讨要欠账的问题。实际上,前些年北方许多农村都是赖账成风,这几年稍好,但还有不少。当然了,放眼中国,连政府欠账都不肯还(特别是乡镇负债),我们又何必站在道德高度去苛求农民呢?社会行为规范,包括法律和道德两个体系。法律解决“下要保底”问题,让人不作恶;道德解决“上不封顶”问题,劝人向善。所以,道德这个东西,本身就是软约束,是导向。它的形成与稳定,需要一个长期过程。他的背后,还需要一整套形而上的思想理伦体系作为基础。可以说,道德是文明的产物。
中国自 1840 年以来就一直处于转型期。这是一个原发性巨大文明体系的自我调整过程。在调整过程之中,我们中国人,在引进西方价值观念、接受苏联式价值观念、继承发扬中国传统价值观念三者之间,反复摇动,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到今天,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前面我刚提到过,关于中国崛起背后的价值问题,无解。)
第 116 节 泛行政化刚才出去上街散步,浑身汗透,洗个澡,舒服呀。新加坡这个鬼地方,长年酷暑,热死人,根本不适合户外运动。在新加坡,唯一不热的户外运动是游泳,推荐!可惜我只会狗刨,游得巨慢,占着泳道挡路。下水一游,身后总有几个高手不耐烦地漂着。所以本人享有“水上活塞”之美誉。重要的是,可以在煅炼的同时一饱眼福,比如有一次吧……又扯远了,我们还是接着说说农村社会结构问题吧。城市和农村放在一块说了。
近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分化严重,传统的“工农商学兵”概括不下了。1999 年,李铁映同志指示社科院去研究研究。
专家一研究,发现中国社会分为十大阶层。详情,请看陆学艺的那本《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2002 年出版的。社科院的研究报告,我就不讲了,网上有电子版。这里我汇报一下个人的一点思考。
这三十年,中国社会结构总体来说是向好的。这个要肯定。社会结构多元化,本身就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比如,江苏台《非诚勿扰》征婚的那些孤男寡女,职业有什么心理咨询师、网店店主、自由摄影师、造型顾问、模特、专栏撰稿人、女仆主题餐厅营业员。我妈说,这也叫工作啊?会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啊?但看上去他们脸无菜色,个个活得挺滋润的。这种社会的多元结构,比“千军万马挤当官”可强多了。在农村,居民收入也在多元化,农业收入逐年下降,家住农村却五谷不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中国社会结构有两个不好的倾向。这两个倾向都很宏大,又没有学名,我想了很久,就给它们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倾向是“泛行政化”,另一个倾向是“泛原子化”。下面,我来一一探讨。
什么是“泛行政化”呢?在国际国内的政治学界,一直有关于“强政府”与“弱政府”之争。争论背后,是对市场自由和政府干预的理解不同。
在苏东巨变以后,中国走向市场化,整个九十年代里,“小政府大社会”、“小政府大市场”等提法不绝于耳。这些理论当然有一定道理。但由于中国历史和现实因素,到今天也没形成小政府,仍然是强政府和大政府。这个世界,凡事都有辨证法。2000 年以后的世界局势出现了逆转。要刺激经济,要控制金融风险,要对付恐怖主义,处处体现出强势政府的好处来。美国在不断加强政府权力,欧盟在不断加强联盟权力,日本倒是想加强政府权力,就是加强不了,所以什么事都办不成,身陷衰退,一筹莫展。所以这几年,中国倒是体现出不少体制优势来。
根据东方政治传统,根据政府职能和公共服务的发展趋势,根据现实情况,我主张中国需要强政府、大政府。但是,强政府再强,也要有制约;大政府再大,也要有边界。我所定义的“泛行政化”,不是指政府过大过强,而是指行政力量缺乏制约和缺乏边界。
当前,“泛行政化”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虽然高层不断强调,我们的政府应该是一个有限的政府,应该让社会、市场发挥更大作用,但是,行政力量正在利用各种渠道,向方方面面渗透。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就是“横向到边,纵向到底”。先看它是怎么“纵向到底”的。
大家知道,我国的基层政权是乡一级。具体而言,应该包括乡、镇和街道办事处,它们是平级。再往下,是城市的居委会和农村的村委会,这些都是属于居民自治组织的性质了,在法律上它们不是行政机构的延伸。
近几年来,各地兴起了建设社区的热潮,这是完全对的。
因为原来传统的居委会,仅靠几个大妈,坐在胡同口镇慑小偷还行,哪家两口子打架过去劝一下也可以,但更多的服务,她们提供不了。所以,把居委会建成现代城市的居民社区,方向正确。但是有一个倾向性很不妙。就是,各个政府部门的同志们,都争相掀起了“进社区”活动。有什么“治安进社区”、“社保进社区”、“卫生进社区”、等等等等进社区。我以前上网统计过,大概发现了至少有十几项。
工作重心下沉、服务群众当然好,问题在于,一些政府部门是工作下沉,人不往下沉,把有些事情直接丢到社区里去了。
社区本身是居民自治组织,它没有经费啊,又要承担你行政上交办的一些活儿,那么,根据公平原则,行政上总要给一点经费和人头费吧。工作和经费都到位了,这个居民自治组织就演变成半行政化的机构了。
农村也是这样。许多工作,都由市县交办到乡镇。这就是所谓工作重心下沉、所谓“落实”。然而,责任要落实,权力却抓得紧紧的不落实。这叫什么落实啊。我前两年下乡去转转,发现,有的乡镇专门有一个屋子,平时锁着不让人进去,里面放着几十块牌子。什么部门的领导来视察,他们就挂什么牌子。
比如管安全生产的领导来了,就挂个乡安全生产办公室的牌子,管民营经济的领导来了,就挂出一个民营经济促进领导小组之类的牌子。牌子太多,一起挂出去挂不下,也不严肃,丢了怎么办。这么多,丢几块还真是一眼两眼看不出来。所以只有锁起来。乡镇的同志们也不傻,很多工作就直接再往村里踢。但问题是村委会不是行政机构啊,它是村民自治组织啊,它承担了工作,你总得表示表示吧。所以村干部也领补贴,也拿工作经费,而且这个量越来越大。这样,村一级也有很强的行政色彩。
宪法规定,我国是省县乡三级政府。地区行署逐步演化而来的地级市,到现在还没有搞到合法身份。而实际上,省地县乡村,五级干部都在吃财政,(村级是一部分人吃)。这个行政体系,实在有点庞大。
再看“纵向到边”。
由于历史原因,再加上改革中的一些问题,一些本来应该与行政脱钩的单位,实际上并没有脱钩。一些可以专家治理的单位,实际上是官员治理。本来该给企业服务的协会,成了依附于政府、帮助政府来管企业的组织。政府部门不好意思乱收的费,他可大大方方出面给收了,还说是企业自愿。特别是全国性的各大行业协会,本来前身就是部委,转型又不彻底,俨然就是衙门。而且现在还在代表部门行使着不少行政权力。全国范围内,真正能像温州打火机行业协会那样,跟着企业同进同退,帮助企业出头打赢海外反倾销的官司的协会,真是少之又少。
泛行政化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中国传统的官本位思想的影响,使现在许多事业机构都在按照衙门那一套规矩在运行。
学校不是围绕着老师和学生转,而是一切围绕着校长转;医院不是围绕着医生和病人转,而是一切围绕着院长转;报社不是围绕着记者和编辑传,而是一切围绕着社长转。这种情况造成了许多矛盾和问题。我们这样波澜壮阔的改革时代,竟然出不了什么学术大师、名教授、名记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今年启动的全国事业单位改革,是一场很大很深的机构调整。我希望这次改革不是仅仅定员定编,而是真正定责定权,解决事业单位“泛行政化”的问题,让“事业”单位真正去干事业。
关于“泛行政化”,还有一个热点时事值得注意哈!前一段,某教授炮轰高校学生会。下面直接摘新浪新闻。——“陈伟痛心地表示,自己曾亲睹班里一位大一尚比较单纯的、有理想的学生,在当过学生会主席后,堕落成为一个失去基本道德水准、以无知无耻为荣、满口官话的学生官。而就其所了解,甚至有一些在学生会里面工作过的学生,也直接称学生会为垃圾。他认为,高校的团委、学生会,某种意义上是中国官场丑陋生态的缩影。学生会的许多做法,是中国体制内最糟糕做法的复制。”学生会组织与事业单位不同,与正式社团不同,他更松散,属于比较不正式的社团。我估计多数高校的学生会应该有社团注册,中小学和中专的学生会一般不注册。连学生会都搞成这样,证明我所说的“泛行政化”真的客观存在。陈教授真的没说瞎话。十多年前,我念大学,我的一个同学,大一时光荣加入学生会。当时他是“干事”,那可真的必须干事。当时学生宿舍没电脑,用 DOS 操作的“486” 都是学校的宝贝,上网每小时一块五,进机房还得换拖鞋。所以当时没有现在的“校园网”,所有的大事小事,都在食堂门口贴海报。那些干事们,天天一早就在那里贴海报。冬天浆糊上了冻,苦不堪言。他姓李,人送雅号“李贴海”。就么混啊混,三年后,排除万难,打倒竞争者,居然混上了校学生会主席。我起轰:“掏钱请客吧!”李贴海狠瞪我:“你知道这三年我花了多少钱!还叫我掏钱!”那个表情,我至今记得。
作者:奉行核平外交政策 日期:2011-11-28 14:15 第 117
节 泛原子化 1
接着说“原子化”倾象吧。
多年前,我记得在画册上见过一个外国雕塑作品,好像是美国的吧。题目叫“在地铁上”。一共雕了七八个人,挤在地铁上,或坐,或站,有的打盹,有的发呆,有的看表,有的读书,有的看窗外风景。人人没有表情,气氛很冷漠。作品想表现的,是现代社会的人际冷漠。
中国传统伦理社会是个熟人社会。在农村,不仅是熟人,还是亲人。由于我国是“大农村小城市”,城市也跟着农村学,熟人关系大行其道。比如我从小长大的城市,若在酒桌上遇到新朋友,前三句对话都是这样的:“哪个单位的?”“市农机局的。”“噢,你们局张三是我的高中同学,李四是我姐夫的堂哥。”这样三句两句,大家就不是外人了,喝吧喝吧。
近几年,中国城市化迅速推进,社会结构已经达到城市化的临界点。小城市越来越大,大城市越来越多。中国人口越来越集中,而中国人却越来越孤独。看来,外国雕塑的那个情况已经在中国形成了。富士康的十三连跳,万恶的资本家固然难逃干系,但现代社会人心的孤独和人际的冷漠,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原因。中国建设现代社会,就要构建现化社会结构,其必然要求是,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无论是出于经济原因,还是出于社会管理原因或者情感原因,人们都有必要由一定的组织联系起来。
我想这条路会很长很难走。中国目前的倾向,不是走向组织化,而是走向原子化。不仅农村千年以来的小农生产没有得到根本性改观,在人民公社解体以后又渐渐恢复了原样,这种原子化倾向还有向城市蔓延的势头。
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这个哲学命题的含义很丰富。
有一次,我忽然冒出一个搞笑的理解:天那么大,人那么小,怎么直接就对接上了?人是不是应该通过某种社会组织形式来跟天合一啊?“天人合一”会不会就是造成中国两千年原子化社会的思想根源啊?呵呵,这个想法纯属没有根据,大家别去当真。我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至今也没有想出什么经济效益,头发倒是想得逐年精简。
在关于人民公社的贴子里,我们长篇探讨了农村组织化问题,还留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改革以后,三十年间,中国没有形成类似于日韩农协那样的农民合作经济组织,而是把小农生产与大市场的深刻矛盾一直留到了今天?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前,农村没有形成组织化,这个现象比较好解释。我认为原因是,第一,改革之初,中国社会结构还很简单,没有相应的经验、观念,也没有政策环境。
第二,从人民公社转型而成的乡镇,当时还继续承担着一部分经济合作职能,供销社等机构仍在发挥作用,没有新组织发展的客观空间。第三,当时是买方市场,产销矛盾并不突出,没有这方面的迫切需要。
仅管如此,国家组织力量毕竟是在逐步从农村退出。不是一下子全退,而是越来越小。谁来填补?确实是一个问题。
到九十年代以后,这个问题更突出了。能不能重建宗法社会呢?不可能。宗法对于人的约束,主要靠威信、血缘和伦理道德,这本来就是软的。如果要来点硬的,私设公堂,又与现代法制有冲突。新农村建设的五句话,其中就有“乡风文明”这一条。有的学者提倡恢复一些乡村的传统良俗,我赞同,但这不解决根本问题。我坚信,乡风文明如果以后能实现,肯定是一靠发展二靠法治,在此基础上构建现代道德。传统的乡村良俗,只能做为现代社会秩序的辅助力量,全指望它,不太靠谱。
大邱庄的禹作敏,是一个想恢复宗法的典型例子。以他的知识结构,不会在理论上这样思考。以他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会在不自觉中走上这条道路。只要他是传统的中国农民,就不太可能跳出这种思维模式。大邱庄成功后,他一言九鼎。以他为中心,基于血缘和家族关系的农村人际网络,成为大邱庄的领导力量。这种弄法,在明清那种“国权不下县、县下靠宗族”的伦理社会,应该能行得通。然而,现代不是古代。结果是,1993 年他私设公堂,打出人命,被抓起来判了二十年。
禹作敏事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两句话。一句话是他自己说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严重的犯罪。另一句放是《人民日报》的评论:中国决不允许出现谁也管不了的土围子和土皇帝。
1999 年,禹作敏保外就医时去世,终年 69 岁。
第 118 节 泛原子化 2我们不能因为禹作敏入狱,而否定大邱庄的发展。我相信,网上看贴的兄弟们中间,只要亲历过改革前农村那种彻骨贫困的人,就会承认,能带着一个穷村富起来,这本身就是无尚之功德。富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受穷是更大的问题。
这个世界太奇妙了。三十年来,联产承包是基本国策之一,绝大部分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然而,官方确定的两大样板,一个天津大邱庄,一个江苏华西村,却都没执行分田到户,而是延续了土地的集体管理模式。这说明什么?是不是证明了某种方向性呢?有人这样论调:根据近年来小农生产的一些弊端,提出对当年的大包干进行重新评价。这种同志不是想哗众出名,就是无知者无畏。我认为,大邱庄、华西村也许代表了某种发展方向,但在改革之初,它们的情况有特殊性,它们的存在不能证明如果所有村子都不分田,也必然会像它们那样成功。
这两个村,共同点有两个。
第一,大邱庄于 1976 年创办轧钢厂,前两年就挣了 80多万,这个收入在当时相当厉害。华西村起步更早,据《精彩吴仁宝》一书中说,该村 1963 年办粮食加工厂,1969 办五金厂,1976 年工业收入超过了农业。所以,到八十年代初 “大包干”兴起的时候,两个村都已经初步实现工业化了。这就是改革开放之初他们的“基本村情”。
第二,两村带头人的头脑清醒,眼光远大,他们都趁着八十年代市场短缺,迅速扩大规模,进行设备升级。抢在九十年代买方市场形成之前,已经长齐了牙齿。而同时代的多数乡镇和村办企业,都小富即安,忙着搂钱,市场一变,一命呜呼。
大家可以看出来,能同时兼具这么两个条件的村子,是很少很少的。正是由于工业先行,使两个村子自己创造了非农就业岗位。这样,村领导就有能力给大多数人安排一个收入更高的岗位,从而把集体土地交给少数人耕种。当时,对于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以上的村子,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今天,对于绝大部分村子,仍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综上所述:八十年代大包干是对的,九十年代中期以前没有形成合作化也是有理由的。那么,九十年代中期到现在又过了十六年,这期间为什么农村仍然是原子化的小农经济呢?这个问题,当时就提出来了。前面讲合作化的章节里,我谈到,在农村,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针对乡镇政府职能转变和农产品“卖难”问题,各地都有合作化、组织化的改革试点。
比如股田制、专业协会、“公司加农户”等等。国内的专家们,结合第二轮土地承包,对农业合作化提出过不少思路和建议。
我认为,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虽然农村土地性质仍然是集体所有的,但搞合作化的法律障碍并不存在。第二轮土地承包政策,以及随后出台《物权法》,都充分考虑到了农业合作化的可能需要。第二轮承包期长达三十年,承包后“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承包期内原则不再调整。(但具体执行中没有完全封口)。根据《物权法》、《土地承包法》等,农民的土地承包权作为一种用益物权,用来转让、转包、入股没有法律障碍。
然而,从实际情况看,农村合作化发展并不理想。一方面,农民卖难,甚至抛荒;另一方面,合作化迟迟不动,协会发展很慢。原因何在呢?我认为有客观、主观两个方面原因。
客观原因,就是客观条件仍不成熟。中国的社会发展阶段,仍然没有给农业合作化提供成熟的客观条件。已有的客观条件,一是乡镇政府转型,一般情况下不再直接干预和组织;二是买方市场形成,农民要是不合作,在市场上吃不开了,市场力量在逼农民合作。但是,有这么两个条件就够了吗?不够。我认为还缺少一个极为重要的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城市化率和全国农产品市场供求关系。
九十年代中期,我国城镇化率是 30%左右。有一次,几个朋友探讨农业问题。我指出这个问题目前无解。因为,如果 8亿农民在 960 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搞生产,结果肯定是生产什么,什么就烂市。这个烂市,一是因为产量肯定太多,国内消化不掉,二是因为生产成本没有竞争力,不可能开拓国际市场。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